嘟嘟拼马车
养马村风景宜人,山水隽秀,地广人希,只是土质极差,气候恶劣,一年倒有半年下雪。偌大的平原愣是不长庄稼,杂草却旺盛繁密。
村里极穷,几百户人家几乎衣不裹体,食不果腹,只有翻过山头去邻村做些活计为生。甚至孤寡孱弱者,卖儿卖女的事也常有发生。
宋其月立下誓言,养马村村民一日吃不饱穿不暖,她便一日不嫁。
二十二岁那年,她做到了,带领村民改种田为养马,家家户户养马为生,将马匹卖给贩马者,换取油面钱。
只是马贩子仗着这地方偏僻,气候恶劣,不愿有人前来,收购价格压得极低。村民辛辛苦苦一整年,将将够一年开支。赶上年月不好,还要去邻村借贷。
而今年,养马村尤其艰难。
多少人伸直了脖子,等着看她宋其月的笑话。三天后,家家户户却等来了如雪花般无处不在的纸扇。
说是纸扇,不如说是广而告之。
纸扇正面写着:“嘟嘟拼马车,带您逛遍大朔国”。背面写着使用说明,同一路段或相近路段的人可以拼马车,可两人拼,三人拼,最多四人拼,价钱按里数计算。一里路程算一文钱。
比如去一趟镇上约莫四十八里,共计四十八文。四人拼,合计到每个人身上才十二文。
周边几个村子多数人家没有马车,渐近年节去镇上备货,靠脚力来回就是两天。人乏不说,还耽误活计。
现成的马匹,大量潜在客户,对于养马村,这是一个发财契机。
不出一日,小桃便抱着信鸽欣喜来报:“老祖奶,恭恭接单了。放银村去镇上的单子。”
恭恭是原主养的信鸽之一,共有四只。为了好区分,宋其月连夜给它们赐了名字:恭恭、喜喜、发发、财财。
宋其月将放银村作为试点,在村西、南、北、东大槐树上分别安置了一只信鸽。只要有人将信件系在鸽腿上,飞鸽传书,马车不消片刻便到。
这第一单,宋其月决定亲自出马,小桃作陪。
二人裹着厚袄,外罩蓝色马褂,戴着毡帽,手持马缰,只露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
到了放银村村东头,杂乱树枝下早已立了一欣长身影,墨色狐裘在阳光映衬下烨烨发光。
小厮在侧垂手而立,手提食盒。
那人听到马车声,缓缓转过身来,浑身透着风流潇洒,嘴角勾笑,却是凌无书。
宋其月吃了一惊,宋家是放银村大户,每日银子滚雪球似的进入口袋。若说凌家马车不够用,未免天方夜谭。
她跳下马车,微微朝他福了福身,嘴里呼出一团寒气,笑道:“凌公子,是您叫的马车么?”
凌无书还未发话,旁边的小厮便横眉竖眼地呵斥:“还不快放杌凳!大冷天的,让我们公子好等!”
小桃涨红了脸刚要冲上前去理论,却被宋其月拦下。她连连赔着不是,放下杌凳掀轿帘。
凌无书慢悠悠绕过她,漫不经心问道:“这打扮倒像歹人?不知是哪位?”
那双眸子,灿若星辰,令人难忘。她向来重面子,穷途末路放下身段实属不易。可他偏偏要扯下她的遮羞布。
人群一片嗤笑。村民听说有人拼马车,闻所未闻,看热闹的早已熙熙攘攘远远围了一圈。
小桃怕老祖奶尴尬,特地找了两方长长棉布将两人口鼻捂得严严实实,见凌无书发难,不免担忧望向她。
宋其月却大大方方扯下围布,双眼笑成月牙,道:“凌公子说笑了,您是第一单生意,养马村老祖奶亲自为您驾马,竭诚为您服务!”
见众人交头窃窃私语,又将轿帘掀开些,朝村民大方介绍道:“轿帘厚实,密不透风;内有手炉,温暖如春;轿内瓜子话本,免费供应。若觉得无聊,马夫还可以为大家免费畅聊……”
“时候不早了,出发吧!”厚重轿帘放下,里面传出凌无书闷闷沉声。
“好勒!”宋其月将卡嗓子眼的话咽回,跳上马车,朝众人大声吆喝道,“嘟嘟拼马车欢迎大家!”
马车渐远,众人面面相觑,不可思议,这还是养马村冷傲严肃的老祖奶吗?
马踏雪泥,一路颠簸。
朔风如银针无孔不入,扎到皮肤上,阵阵刺痛。一盏茶的功夫,宋其月已冻麻了半边身子,手中的缰绳也开始不停使唤,安全起见,打算跟小桃轮换。
马车将停,轿帘后面便露出小厮半张脸,缩着脖子质问为何停了,公子要赶在午时三刻吃上德馨斋的桂花糕。
宋其月笑盈盈还未解释完,轿帘另一侧却被人挑开。凌无书面带讥诮,已是倾出半个身子。
“既不诚心,这轿子不坐也罢。”他漠然道。
这镇子,凌无书三个字便是活招牌。家财万贯,凌家二公子,样貌出众,弱冠之年,未曾婚娶。多少妙龄少女心之向往。
这一单,不亚于顶流男星免费做宣传。宋其月仿佛看到订单从四面八方袭来。
财神爷,岂能半路下车?
情急之下,她伸手覆上轿楞上的修长手指,摘下棉巾毡帽,满头乌发如海藻般倾下,一张俏脸冻得通红。
“凌公子,这样您可还满意?”她问。
他要的,无非是个虚无的面子。
凌无书面色一愣,不可思议上下打量她一番,蓦地抽回手指,眸底涌出丝丝寒意,凑近她耳边,吐气微凉:“宋其月,利用我早晚要付出代价。”
他说的没错,宋其月就是要利用他的名气,为嘟嘟拼马车打响第一炮。
如她所愿,轿帘重新落下。
“驾!”宋其月手握马鞭,猛地一挥,马儿嘶鸣又疾驰起来。
零星如絮雪花穿过衣领,凉飕飕贴到后背化成水迹。
宋其月抖若筛糠,却拒绝了小桃好心递来的毡帽。
她偏生和这同名同姓的原主一样,生性要强激不得,越是刀山火海,越是要赤脚走一遭。
凌无书屈尊坐嘟嘟拼马车,老祖奶献媚自甘为马夫。此番消息插翅般飞遍全镇。
众人或围炉夜话或低低密语,话里话外皆是养马村。
“太窝囊了吧!堂堂老祖奶给别人当马夫!”
“凌家公子一向与老祖奶不合,当众打她脸罢了!”
“听说老祖奶为了这马车行,家宅都抵了!”
“商人最重利,多出一文钱都若刮骨之痛,凌家公子向来精明,连他都坐养马村的马车,跟他学准没错。”
“这马车行叫什么?”
“嘟嘟拼马车!”
……
永安镇如沸腾之水,热闹非凡。新鲜趣味的八卦谈资,总能让人暂时卸下肩头重担,人人洋溢喜色,除了养马村。
德高望重的老祖奶甘为对家马夫,全村人像被人抽走了脊梁骨,抬不起头来。
宋其月也问过,到底何仇何怨,让她与凌无书成了死对头。小桃说了半天,无非是年少时的相互置气,言语相讥,家里大人为了孩子互不相让,这才结了仇。
“老祖奶,他说您如母夜叉这辈子甭想嫁出去,您不生气?”小桃双手叉腰,义愤填膺,这可是对一个女子的极大侮辱。
宋其月笑着摇头:“那我骂他什么?”
“您骂他诡诈如狈无人敢嫁!”
“两清!走吧,院里还等着人呢。”宋其月系好狐裘,满村的男丁,向她讨说法来了。
小桃挑着灯笼站在一侧,宋其月站在穿廊下,环顾了院中众人一遭,明知故问道:“夜已深,诸位来此所谓何事?”
众汉子鸦雀无声,谁也不愿做出头鸟。
良久,人群中走出一位矍铄老者,拱手道:“老祖奶,事到如今老朽托大,替村民说几句。宋家与凌家一向不合,前几日您甘为凌家马夫,养马村脸面尽失,大伙实在……实在抬不起头来!”
脸面尽失?宋其月哑然失笑。生死存亡之际,脸面算什么东西!
冷月悬空,流光满地。
话虽如此,该打发的还是要打发的。
宋其月微微侧头,小桃会意,凑近低声道:“这是宋宜旺,养马村里长。比您低了两个辈分,除了您,大伙最敬重他。”
“宜旺,依你待如何呢?”宋其月微微一笑,双眸似水。
宋家势力盘踞良久,只是子嗣单薄,到宋其月这一代已是孤女。
“妇女有三从之义,无专门之道。”她没有自己拿主意的道理。即便当时改种田为养马,也是经全村男丁同意了的。如今行事如此莽撞,也该敲打敲打。
宋宜旺心中有了计较,便朝前大跨一步,声若洪钟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依老朽之见,这嘟嘟拼马车不开也罢。”
宋其月满脸真诚听他说完,低头蹙眉思索了一会,抬头笑盈盈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是个俗人,不如你高节清风,当真自愧不如!”
顿了顿又说道:“大家都这,今儿我就一并说了吧。嘟嘟拼马车想收购马匹,上等马匹三十两,中等马匹二十两,另雇马夫八人,一趟单子抽一层。有意者找小桃。”
人群骚动,开始窃窃私语。老祖奶给得价格,可比马贩子给得多多了。再者,养马的钱,还都是从老祖奶这出的。孰高孰低,众人心中已然明了。
“老祖奶这是要一意孤行?置宋氏宗亲脸面于不顾?”宋宜旺高声叱问,言语中怒火呼之欲出。
宋其月从不与认知不同层次的人理论,淡然一笑道:“马夫明日便可开工领钱!”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声愈来愈响,十几个精壮汉子推开人群,从后面挤到前面,大声嚷嚷道:“老祖奶,您看俺们行不?驾车养马,俺们都是一把好手!”
小桃在侧低声提醒道:“这些人都是马匹受损最大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婴孩。”
宋其月当场拍板,笑盈盈道:“你们几个都收了,雇工一年,都散了吧!”
议论声炸开了锅。
“如此行事!族亲泉下有知,定然怒骂之不肖子孙!”宋宜旺铿锵有力的声音压了下来,人群即刻安静。
宋其月朝他一笑,朝小桃吩咐道:“宜旺辛苦,一会备些酒水点心伺候,再搬张藤椅来。”又朝众人略略点头,竟施施然离去。
走了?
宋宜旺浑浊眼珠瞪得溜圆,面色讶异,满胸的说辞卡到嗓子眼,说不出的难受。
这还是那个口舌之争从不占下风的宋其月吗?
他本来准备了诸多说辞。她这一走,好似备了满篓子的“利箭”无处可放,顿时气得两眼抹黑,晕死过去。
众人忙掐人中灌热水,乱作一团。
小桃目送那远去的消瘦背影,一粒泪珠悄然滚落。这样骂不还口的老祖奶,她心疼。
这些天的相处,她也渐渐明白,老祖奶或许不是痴傻了,而是心凉看透了。
宋其月躺在榻上,心中计较着诸多事宜。信鸽要多买些,五十只差不多,十三辆马车外加原有的两辆,全部投入放银村……
床幔微动,一道黑影映入眼帘,是小桃。
“都办完了?”她隔着帐子问。
“是,十五个人都签了合同,明日便可开工。只是……只是宋宜旺晕了又醒了。此刻正在院中赖着不肯走,骂你骂得昏天暗地,非要老祖奶出去给个说法。”小桃很是无奈。
宋其月淡淡“嗯”了一声,侧耳听了听,并未有何噪音。许是上房离得远听不甚清。
只要不打扰她睡觉,都是小事。
她打了个哈欠,淡然道:“熄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