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的珍宝
李柔嘉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眉眼,泪水不受控地流淌而下。
她还记得当初她刚被流放到叶城时,她心如死灰,只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她,像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防备着所有人。
押解她的那几个兵士瞧她颇有几分姿色,想玷污了她,她便拔下簪子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脸上划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疤。
脾气又臭又硬,长得还丑,一身好皮肉也因为路途上的折磨变得干瘪柴瘦,即便是个官妓也无人问津。
李柔嘉尝试过逃跑,很快便被追了回来,看管她的小吏还硬生生砍断了她一只脚,以儆效尤。
没多久,新齐的小皇帝登基后大赦天下,一众官妓也有了赎身的机会。
她和那些同样命苦的女人被绑住手,拉到了集市上,就像是牲口一样任人挑选。
被流放的官妓是最下贱的存在,即便是在边城,稍有些体面的人家都不会接纳一个官妓。
好在她们很便宜,有点姿色的女人陆续被一些有点闲钱的商贩买回去做小妾或是奴婢了,只有她用一只脚支撑,木着一张脸站到了天黑。
眼看她卖不出去,为首的小吏急了,捏着她的脸向大家吆喝道,“你们可别不识货啊,这位可是北梁前朝赫赫有名的妖妃,昏君司马闻都尝过的女人,你们不想试试?”
围观的众人纷纷哄笑起来,只当这小吏在胡编乱造,既然是妖妃肯定早被乱刀砍死了,怎么还会留她一条命让她活到了叶城。
再说了,若真是妖妃,大家可就更不敢碰了,克死了一个王朝的女人,想想都知道有多不吉利。
“你别是卖不出去胡乱说吧,就这个丑妇,那司马狗贼能看得上?”
小吏其实也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可为了能将她卖出去,一口咬定她就是妖妃李柔嘉,“你们别看她现在丑,之前可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再说了这女人买回去不就是用的嘛,以她原本的模样,若是生个一儿半女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小吏越说越荒唐,不少市井流民也跟着说了些污言秽语,什么难听的都往这个丑妇身上套。
有些人不知是不是宁可信其有,还端了一盆黑狗血来,浇头淋到了李柔嘉的头上。
她闭上眼,若不是手被绑着,她早就撞死在柱子上,一了百了。
真是可笑啊,她当初竟然还费尽心机求淳于晦饶她一命,可这样活着还不如在未央宫被破之日就和司马闻一起死了的好。
就是她人生中最狼狈不堪的时刻,一个温润的声音说道,“我来赎她。”
陈山跛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将一个泛白的青布荷包递给小吏。
“这是赎身的银钱。”
众人有认识他的便取笑道,“陈山,你一个跛脚的更夫可是也馋女人的身子了?”
“这女人不吉利,劝你还是换一个的好,可别触了霉头。”
陈山静着一张脸,没说话。
小吏数了数那一荷包的铜板,虽然零碎了些,但确实够了。
这陈山原本也是流放的囚犯,做些苦力活,后来被重石压了脚,看守的一个都尉又见他为人不错,便允他在叶城里做一个更夫服役。
陈山虽然是苦役,但谈吐斯文,也会识文断字,白日里便做些代人写信的活,勉强维生。
这一袋子铜板想来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总算把这个臭婆娘给出手了,小吏笑了笑,一把将浑身恶臭的李柔嘉推到他怀里,“以后这就是婆娘了,想怎么使就怎么使。”
没了热闹可看,人群便一哄而散,陈山轻轻把她手上的绳子给解开。
“别怕,以后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这是陈山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那时还以为只是一句玩笑,不曾想,自那以后,无论日子过得有多清贫,陈山都没让她再受过委屈,直到他死,也没有再让旁人伤害过她。
想到这儿,李柔嘉的眼眶又一次湿润。
这么好的陈山,终于让她再遇见了。
这一世,无论前路再苦再难,她都会护着他,就像他上辈子保护她那样。
时辰不早了,李柔嘉让马车夫先行回去,只说自己喜欢这浅水寺,想要在此处斋戒一段时日。
这话定然在林氏那里过不了关,少不得回去要挨一顿骂,可李柔嘉顾不了这许多,到处都是抓捕陈山的人,她怎么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夜里,李柔嘉给陈山换了一次伤药,又将从僧侣那儿买来的衣服给他换上。
他身上除了一把利刃没什么其他东西,不过他穿的里衣做工倒是很精细,衣领处还用银白色的线细细纹了一圈图腾,模样甚是奇特。
能定做这样的里衣,陈山这辈子的身份绝非等闲。
她一边拿冷水给他擦着身子降温,一边偷偷打量。
没想到陈山年轻时长得这般俊朗,身材紧绷,看起来也很有力量。他既然能去刺杀兵部尚书,定然是个习武之人。
可他为什么要去刺杀这个兵部尚书呢?
她记得陈山说过他出身农家,父亲是个村里教书的秀才,因为饥荒家破人亡这才流落到了长安,寄住在庙里,可这些和目前的信息都对不上啊。
长安的寺庙里根本没有陈山这个人,他好端端地又成了刺杀朝廷命官的刺客。
究竟是上辈子的陈山骗了她,还是这辈子因为什么事他的人生际遇也变得大不相同。
可有一点,李柔嘉能肯定,那就是陈山定然不记得上辈子的事了,不然她这个妖妃的名头如此大,李家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人家,他若记得她,定然会来找她。
在李柔嘉看来,这可比刺杀什么兵部尚书重要多了。
想了半天,李柔嘉还是没有头绪,索性就不去想了。陈山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她只需要好生照顾他,待他平安醒来再问就是了。
幸好这浅水寺地方偏僻,人烟稀少,那些京兆府的追兵应该跑不到这里来。
李柔嘉担心陈山的伤势,趴在他的床边凑合着睡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陈山还没有醒来,李柔嘉摸摸他的头,好在高热已经退下了。
她去前院里讨了些热粥,一口一口喂他吞下去。
陈山伤得迷迷糊糊,隐约间只看见一个少女温柔耐心地为他包扎伤口,又喂他喝粥。
他觉得这少女气息是如此熟悉,可又想不起来,他何时见过她。
他有心想问一问,他们可是旧日相识?
否则为何她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如此温柔又如此小心翼翼。
第二日,沈府果然差了人过来询问,李柔嘉却推说身体不舒服,不宜离开,还想在浅水寺多盘旋几日。
又过了两日,这下林氏亲自过来,瞧她浑身没有一点不适,有些生气:“嘉娘子,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任性,你阿爹阿娘把你交到咱们府上,可不是为了让你任性妄为的。”
“舅母,我就是瞧这浅水寺风景宜人,曲径通幽,然后就福至心灵,有些顿悟了以往佛经里的那些禅意,这才不自觉多留了两日。”
“好了,又不是真要出家做姑子,顿悟这些禅意做什么,这天寒地冻的,小心别冻坏了身子,你阿娘来了口信,说是今晚要接你回去用饭,快随我下山回城吧。”
看来今日无论如何是留不下来了,李柔嘉心里挂记着陈山,“那舅母稍等,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后禅院里躺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李柔嘉谁都不敢说,连庙里的那几个和尚都瞒着。毕竟是被京兆府抓捕的逃犯,万一被人发现了,就陈山这个样子,还怎么逃命。
她悄悄回到房里,给陈山加了两床被子,这人昨夜醒过一回,虽然还是迷迷糊糊的,但好歹能说上两句话。
李柔嘉将几个素馅的包子塞到他枕头底下,又喂他喝了一次药。
“陈山,我得先离开一趟,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会尽快找到机会回来的。”
李柔嘉盘算的是晚上回李家吃了饭,刚好顺势住在家里,最晚明日就再过来。
回到长安城里,李柔嘉一直往马车外关注着街上的动静,似乎官兵没有前几日那般多了。
“舅母,我听说前几日有人刺杀朝廷命官,这人……现在抓到了吗?”
林氏正闭目养神,闻言只当是小女孩好奇心重,“哪能啊,那人都能当街刺杀朝廷命官了,怎么会是等闲之辈,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京兆府里那帮酒囊饭袋,唉,难怪你舅父天天指着鼻子骂他们,真出了事,那帮人可是一个都指望不上。”
“那就好。”李柔嘉低声说。
“什么?”
“哦,我的意思是,京兆府里都是酒囊饭袋,这朝廷里缺的正是舅父这种敢于直谏的肱股之臣。”
林氏笑了笑,“你舅父虽然为人古板了些,但是在为官清正廉明这一块,还真是数一数二。”
李柔嘉又上赶着拍了几句马屁,将林氏哄得眉开眼笑,也不计较她任性妄为的事了。
傍晚,沈府的车将她送回了李家。
一下车,一道又高又壮的身影就扑过来将她搂进怀里。
“阿年!”
李柔嘉抬头,也是很高兴,“阿羽哥哥!”
“你怎么来了,”她探头往后一瞧,还有莫秋,“秋姨?你们都回长安了吗!”
“嗯,”莫秋温和地笑笑,“阿爹年纪大了,身上毛病也多,我们这次是陪他回长安养病的。”
转而又对莫羽说道,“好了,小羽子,阿年已经是大姑娘了,你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和她嬉闹,当心你师傅罚你挨棍子。”
“只要能和阿年亲近,随便师傅罚我多少板子!”莫羽乐呵呵地说道。
“你这小兔崽子,羽毛长齐了,想飞了是吧!”李良骑着马从城郊军营回来,到了家门口立即马上翻身而下,“阿年,回来啦?”
见到李良,莫羽心里还是害怕,立刻松开握住李柔嘉肩膀的手,乖乖道,“师傅好。”
李良瞪了他一眼,转而看向莫秋,“行了,都别在门口站着了,进屋说话吧,你嫂子定然给咱们张罗了一大桌子菜呢。”
沈青容果然是早早布好了席面,正抱着佑哥等他们呢。
李良进了屋,先从沈青容手里接过佑哥,“佑哥,想阿爹没?”
李佑还不会说话,只亲昵地拿手楸着李良的胡须。
“佑哥,别烦你阿爹了。”沈青容说。
“欸,没事,我这也难得回来一趟,随他弄吧。”
看到这温馨的一幕,莫秋的眼神暗淡了一瞬,很快她又收拾好情绪,冲沈青容喊了一声,将手上拿的礼物放到桌上,“恭喜嫂子和良哥喜获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