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榴儿!”
纪玄祉喊,朝后拿了什么,就要往下跳,被程昱一手抓住。
他急着扯开程昱,“你等他们,我先下去看看!”
说罢,撕开程昱的手,往下面看了看,先扔了个包袱下来,然后找了个看起来松软的雪堆,纵身跳下,来不及站稳,就朝海榴扑了过来。
抱住海榴,伸手捡过包裹,胡乱撕开,用一件厚厚的貂皮大氅将人裹在了里面。
又从怀里拿出一瓶丹药,迫不及待朝海榴嘴里塞。
海榴艰难吞了进去,很快就觉得,体内有了丝暖意。
“殿下……”
她开言便哭了起来。
“怎么这么多血?你做了什么?”
纪玄祉伸手轻轻擦了下海榴的嘴,一脚踢向阿八。
阿八并没躲闪,蹲跪在雪地里,深埋着头。
纪玄祉拿了里衣的袖子,轻轻帮海榴擦拭,才落下的泪,倒是成了湿润之物,让嘴边的血渍得以彻底擦干。
检查了下,见海榴口里和脸上都并无伤损,才放了心。
过了一会,上面又有了动静,然后,垂下来一道绳梯。
程昱也跟着下来了。
两个人一个背一个扶着,将海榴救出了雪洞。
外面,竟然已经是阳光灿烂。而且,竟燃着了一个火炉,里面已经燃了火,上面放着一个小锅皿。
看着样式,分明是海家军的冬日装备。
海榴心里蓦地一松,眼泪落了一下,对纪玄祉道:“我想我爹爹了。”
纪玄祉满脸心疼,将海榴背到火炉边,小心翼翼矮身放下。不及转身,先搀住了她。
海榴满心欣喜看着炉子,想起阿八,转身向后,“阿八。”
纪玄祉眉间戾气立时满到要溢出,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是。
“如果就地埋掉他不解气,我让人将他弄出来,千刀万剐。”
说罢,转身吩咐,“也拉上来吧。”
忽地转身,问:“他不是哑巴吗?方才是他在地下喊了声?”
一言难尽,海榴无心说这个。不过,纪玄祉也并未追问,只将海榴身上的毛氅,更紧裹了裹。
程昱一直站在一旁,关注着炉子,这时伸手摸了摸,说:“先喝点这个吧。是在山下煮好的。怕山上烧不了。”
纪玄祉拿了炉子上的小盅,捧到海榴唇边。
入口温热之感,让海榴忍不住大大喝了几口。
似乎是肉粥,味道已经无心分辨,饿了这么久,什么都是极致的美味。
“他蹲在里面,不吭声,也不上来。”
有人跑过来,对纪玄祉禀报。
纪玄祉心头怒又起,“那就推雪下去,就地埋掉吧!”
海榴忙唤,“殿下!”
又对来禀报的人道:“你对他说,我让他上来。”
于是这人跑去洞口喊:“海小姐让你上来。”
好几个人拽着绳梯,阿八也终于攀爬了上来。
一上来,万里就扑上去,伸舌头去舔。阿八摸了摸万里,使劲推开,低着头,走到海榴跟前跪下,将匕首拿出来。吓得纪玄祉忙护住海榴。
“杀我。赔命。”
阿八双手将匕首捧上。万里又追过来舔他的头发。
海榴被毛氅裹着,根本伸不出手,纪玄祉却迅疾伸手拿过,并拔开匕首,就要朝阿八刺过去。
“殿下不要!”
海榴忙叫,并用身子撞了下纪玄祉。纪玄祉胳膊一斜,匕首便往空中刺去。
他的眼睛已然发了红,往日温润如玉的玉面,修罗般凶狠。
“是他怀恨在心,想劫持你去哈邑儿,对不对!”
倒也可以这么说,只是在阿八心里,他觉得自己不是劫持。
海榴朝阿八看去,他穿了件单薄的内衫,因为外面的衣服,都在海榴身上。
露出袖口的手腕上,伤痕和血渍,清楚看得见。
因着又冷又饿,海榴一度昏昏沉沉,可是,她也时有清醒。
阿八确实几乎害死她。不过,身处雪洞中时,他也将衣物全脱给了海榴,又觉海榴没吃没喝,竟然在自己臂上割出伤口,用血液来饲喂昏迷的海榴。若能逼海榴吃下,估计割肉下来,也完全不是玩笑。
一直到了后来,他大抵也开始难以支持,为了不至于也昏睡过去,即便海榴拒食他的鲜血,又在自己身上弄了无数的伤口,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真是个蠢货,落入那种境地,像个傻子一样,白白耗费自己的精血,堪称是怕自己不早死。
不过,这确实就是阿八,他虽在有些事情上骗了海榴,像只笨拙野兽一样痴傻又执拗,却并非伪装。
海榴看着面前跪着的阿八,心内有些复杂。
她又要了那盅温热的羹粥,喝了几口,然后递给阿八。
“剩下的你全喝了吧。”
阿八低头一动不动,海榴抬高声音,“我让你喝了。”
阿八于是抬手接过,看着海榴犹豫了下,然后一仰脖将剩下的大口喝完。
海榴又在毛氅里窸窸窣窣,将原本属于阿八的衣服脱了下来,扔给他,“穿上。”
程昱在旁站着,眺望了下山下,催促道:“若是好转一些,尽快下山吧。”
纪玄祉闻言,柔声对海榴道:“我们下山回京。”
海榴也看了看天色,说:“我要放他离开。”
纪玄祉凝滞了一下,看着阿八眸色深沉,却还是道:“你若是想……那就随他去吧。但是他若再有下次损伤于你,我定然将他剁成肉沫,你也不能阻止。”
海榴从未见过纪玄祉这样凶狠,她惊愕一瞬,才“哦”了一声,说:“好。”
又从纪玄祉怀里挣开一些,说:“我要和他说些话。我和他总算主仆一场,在雪洞里,他也将衣服让给了我,告别的话总要说几句,也让他以后不要再找我。”
纪玄祉说“好”,却并未离开,海榴只得又道:“你先离远一点,好吗?太子哥哥。”
纪玄祉看起来着实不太情愿,不过还是扶稳海榴,又帮她将毛氅理了理,走开了一些。
眼睛却仍盯在海榴这里。
“你……”
海榴看着跪在雪地上的阿八,想让他起来,以免冻坏了腿。又住了嘴。
她转头向上面望去。
现在天气晴朗,阳光灿烂,远远的高处,似有金顶闪耀。那应该就是哈邑儿。
“阿八,你可听我的话。”
阿八点点头。
“我说什么,你便要做什么。”
阿八又点点头。
“阿八,这场雪,还不算大。今年冬日,这里会下更大的雪,持续不断地下。”
阿八抬头。
“这里已经好些年没下过大雪了吧,所以你不信?”
阿八摇摇头。
“你说,我信。”
“阿八,冬日的雪还不算什么,等到明年春日,你们居住的地方,会有地动,到时候雪山崩裂,雪神之河,你们叫……拉锡勒,拉锡……”
阿八道:“拉锡洛尔河。”
“对,应该就是拉锡洛尔河,拉锡洛尔河会从河中间裂开巨谷,将哈邑儿分割成两地,南岸的村庄全部被吞没,留在村庄里的老人孩子女人,也全部被吞没。”
“你懂我说的什么意思吗?”
阿八的眼睛瞪大,满是震惊,却并没怀疑。
“我懂。地动,会死人。”
海榴舒了口气。
“阿八,你是哈邑儿之王的儿子,对不对。我希望你快些回去,然后将你的族人搬离拉锡洛尔河,往南边去。离得越远越好。因为我说不清楚,雪神并没明确告诉我,离多远才是安全的。”
“离开四驼神雪山,离开这里远远的。因为到时候,雪山也会崩裂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就是雪神给你们的预兆。若是你们不听,雪神也无法救你们。”
阿八面色有些凝重起来,他思索了一下,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主人身边。”
海榴想说永远别回来。但是瞧了瞧阿八的眼神,垂眸想了想,道:“十年后吧。给你十年,你按着雪神指引,将哈邑儿挪往南边,安顿下来。”
阿八苦着脸,没有点头。
过了许久,说:“哈邑儿人不能离开雪山,离开雪山,就是背叛了雪神。”
海榴就骂他,“你以为我为什么知道这些?自然是雪神告诉我的。雪神要你们这样做,如果不然,就降下比这次大风雪更严重的神罚。你不听我话,将我几乎害死,难道还要再害死我一次,并且害死所有哈邑儿人吗?”
阿八眉头更加蹙在一起,眼巴巴看着海榴,见海榴满脸怒气,丝毫不为所动,点了点头。然后哽着声音说:“十年后,我可以,再也不离开吗?”
海榴看了看天,望了望朝雪山上走的路途,道:“你快些走吧。我也要下山了。我可不想再被困在这里。”
说罢,她仰头抱了抱一直绕在身边的万里,转身唤,“殿下!”
“我们下山吧。”
其实准备了简易的软轿,纪玄祉却仍怕颠簸,非要自己背着海榴下山,还是海榴说背着不舒服,自己想躺着,他才作罢,亦步亦趋扶着软轿,一声声叮咛抬着的人要小心。
阿八仍跪在原地,看着海榴离去,磕了几个头,把身前的雪地都砸成了冰块,大声喊,“十年后!”
又低声喃喃,“找得到。”
十年或许会有很多变迁,但是他能花两年时间,走遍大葪,找到海榴;十年后,亦能做到,哪怕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程昱留在最后,他去那个雪洞看了看,扔给阿八一件厚实的外袍之后,一声不吭。
看着下山的人隔了一段距离,刻意又往旁边避了避,往下探头张望后,轻轻拿起弓箭,对准在白雪皑皑中往山上挪动的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