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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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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闭的房中,房梁悬下两条手腕粗细的锁链,捆着一个被迫跪在地上的人。

齐整束着的头发枯草般四散开,将布满血污的脸都遮了大半。

这间屋子就在宕山山庄不起眼的角落,是随便挑的,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黑布一层,将两扇窗户全都封住,房门紧闭,伪装做个刑讯牢房。

甚至屋子的角落,还有没来得及搬走的几捆稻草和破旧木柜。

借着外头白雪一片透进门窗缝隙里的光,奄奄一息地人费力地抬起了头。他的头脑中一片混乱,黑白昼夜颠倒,不辨天地。

看不见的地方,他面前的宽椅上,坐的正是今日的审讯官。

衡沚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胳膊搭在扶手上,瞧着是混不吝。

这个所谓的“刺客”,便是昨日围在山庄四周的两队士兵所抓到的。

说来也算他自己倒霉。能来做刺客的,要么是身手了得,要么胜在思路清晰。这位足够冷静,逃生路线策划得相当周密。

可身手功夫太差了,跑也跑不过衡沚从巡防营调来的精兵四面八方来包抄,便被轻易抓住了。

说好听点,就是当世荆轲。

此时巡防营的立功,便显得衡沚在巡防营做协同督军时,给早训加上的跑圈是十分有必要的。

恪州在边城修筑了更高更牢固的石墙之后,更北处草原的游北人便不太敢轻易进犯了。在这之后,日子便安生直到现在。

俗话说温饱思□□,闲得久了,军中的运转便会生锈。而生锈的钝感在恪州体现得更加透彻。

虽说也才五年之久,但五年里衡启放纵沉湎。别说练兵懈怠,就连日常州务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主帅都温香软玉地歇着了,曾经苦守一方要塞的上上下下,便也开始懈怠。

士兵有样学样,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日常的操练,若是无人督察,便如同老翁晒太阳似的在校场散步。

校场上的草长了几寸高,竟不知何时变作了如游北人的养马之地的草原一般。

衡沚被封的协同督军是个虚衔,当值的第一日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而上至将,下至兵,都无人将他这个少主放在眼中。少主么,多半是来体验生活过了官儿瘾的。待一段时间,吃到苦头也就回都城去了。

直到那年冬日,草原一片荒芜难以为继,游北一小队骑兵在边关偷粮草。衡沚作为副将,将游北人打退至疆域二十里外,受伤流血丝毫不畏,真正坐实了协同督军的名声。

这场仗后,才多多少有人相信,世子不是来玩的。

在这之后,原本的兵马总督华诚旧伤复发,衡沚便接手了早晚训。巡防营作为军中头阵,率先加重了体能训练。

所以能追出几里地生擒刺客,将原州的兵远远甩在身后。两厢显然的差距,也算是小侯爷宽严并济,训出了些成果。

烙铁在火上烤得久了,露出骇人的通红色来。

衡沚一言不发地拿在手中,丝毫不急着逼供。

被关了一天一夜,面前的这人手足均被捆住,蒙着眼塞着嘴,时不时有人来打他一顿。时间节点毫无规律,甚至是想打就打。

除了不害命,一般的皮肉苦也都在这人身上施展了一番,晕了就泼冷水再强迫清醒。

这种一直潜在的畏惧便侵袭了他一天一夜。

人在高度恐惧与紧张的情况之下,十分耗费元气。除了饥渴交加,便是风声鹤唳。如今他已经走到了失控边缘,只消一点点手段,所有的防线便都溃不成军。

不过这种磨人的手段要分人,也就多这位当世荆轲有点用。若是碰上个死士,怕是要废好一阵功夫了。

“谁派你来的。”

跪着的囚徒久不闻人声,偶尔听到一句话,便如盲人不能视物,惊吓得缩了一下四肢。

衡沚这句话,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将人带回来时,队首的校尉搜了身。除了一张包着糖的白纸,什么都没有。

也正是因为这张纸,大致断定了他的来源。

室中久久无声。

每隔一刻钟,衡沚便重复问一遍这句话。

人倒也忠烈,一问两个时辰,都没有一丝要开口的迹象。在这其中,校尉还叫人进来,又打了他几次。

衡沚也不恼,更不厌烦。

天色将将生暗之时,他看了一眼时辰,丢下人出去了。

“把他解下来喂点吃的,别叫人饿死了。”

差事交代给校尉,他目送小侯爷出去,立马叫人送了吃喝来。

“大人,你说这小侯爷是什么意思啊?刺客是咱们好不容易抓住了,这审讯也不经心,还要解下来吃东西。”馒头米汤放在了桌上,兵卒何兴随着校尉出了门,不解地低声问。

校尉哪里知道主子心中想什么弯弯绕绕?

眉头一皱,他不耐烦地回道,“少猜主子的心事,服从军令你不懂吗!”

何兴见搭话没搭到茬儿上,赶快称了几声“是”,进去帮着干活了。

另一边的正厅中——

“这办法,能行吗?”许停舟一边坐着书记,一边心中疑惑。

此时暮色已深,交替轮岗的兵卒们刚刚吃过晚饭,正是疲倦困乏之时。

阿姀在旁边悠闲地喝着茶,“你还能比小侯爷更懂用诡计吗?耐心等着吧。”

透过窗子,阿姀看到雪花时而落在兵卒们手中的火把上,明明暗暗地。

院中安静得不像话,衡沚在后面的厢房中闭目养神。

除了方才许停舟突然的聒噪,便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阿姀多少也等得有些不耐。

实在是没看懂衡沚这是什么计。从那锁着人的牢房中出来,问他讯出些什么,衡沚洗着手,天下太平地对她说什么都没讯出来。

没讯出来?阿姀觉得怪异。

这样下去,生意都要被耽误完了。吴掌柜的儿子上元成婚,这眼看着还有半个月就除夕了。

作为第一个顾客,又是赁主,怎么也得为人家精心筹备吧。

简直愁得要命。

“若是信我,就等着看。”他那一身浓郁的血腥味,又说明刺客那处肯定不是天下太平。

揣着这个疑惑,阿姀等着看,便等到了现在。

眼下这氛围,有一种箭在弦上,顷刻间便要划破静寂的窒息之感。

“哎!”许停舟忽然叫了一声,身体别开凳子站了起来。

听到声音,阿姀立刻转头看去。

是他手中一抖,转换握姿时不慎将笔掉在了纸上。又怕墨汁飞溅弄脏衣服,本能闪躲了一下。

就在这时。

“快来人!刺客跑了!”

阿姀长眉一紧,几乎是立刻看了一眼厢房的方向。

将人放走,是故意的?

厢房的后窗猛地被推响,阿姀也顾不上脚踝还在疼,立刻几步跑过去。

“衡沚!”

门被推开,衡沚正轻巧地跃上窗沿。

“去追人,你自己小心点。”在这么紧急的关头,他还能散漫地嘱咐了阿姀一句,更显得阿姀的猜测方向是对的了。

接着人影便消失在窗口。

一阵过堂风顺着敞开的窗吹进来,阿姀一时不慎冷得敛了呼吸。

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寥寥无几,看来衡沚功夫不浅。

仔细回想了一下刺客被抓的那一天,尸体存放的那间屋子的窗开着,证明刺客势必是去探查验伤结果的。

也就是说,他有两种预谋的可能性。

第一,人就是他杀的,偷听到既有的验伤结论之后,打算去毁尸灭迹,阻碍他们更深地查下去。

第二,他是得了命令来探查这些消息,下命令的人或许就是买尤潼命的人。

前者不太可能,因为既然是蓄谋杀人,便一定是确认了绝无生还之后才会离开。

最大的可能便是后者,那刺客也便不能称之为刺客,只能叫手脚麻利的探子罢了。

这也便解释了他被人发现之后为何挣脱不过巡防营的兵,因为探子做的是暗活,并不要求很高的拳脚功夫。

两条猜测,倒是都指向同样的一个结论,那便是尤潼知道的东西,一定是有人不想让他知道的。为了排除危险,所以找人杀掉了他。

探子逃走,一定是为了通风报信,完成他的任务。

阿姀捋不通,在此刻突然茅塞顿开。

这一招,原来叫做投石问路。

既然不知道探子的目的,也绝迹问不出幕后主使,不如给他机会让他自己交代出来。

等他跑出了宕山,势必会放松警惕。装作追赶不及之后,探子便会想方设法地去投递消息或者与人接头。

等到再次将他抓住,想要知道的事,便有了更多线索。

今夜刻意松懈的守备,便是这粒石子了。

阿姀忽然想起小时候,怀乘白带她在雪地里抓麻雀。用厨房借来的笸箩和一把小米,在空旷的地面上支起一个简易的陷阱。

只要树枝支起笸箩,有了一个巨大的决口让麻雀觉得尚有路能逃,便能轻而易举地收网。

“宕县之中,有三家驿馆。”阿姀无意识地喃喃道,“城东有一家,是书信驿。城西有两家,分别用马和飞禽……”

为了隔绝有人与游北私联,恪州这地界不仅隘口关口把控极严,就连通信的飞禽也不许百姓私下驯养。

甚至设置了专门射杀这些传信的飞禽。

不管是什么消息,人或者物,必会通过宕县。

没错。

阿姀揣上衡沚的长刀,长裘一裹便冲出了屋子。

等许停舟回过神来,人早就跨上马,飞也似地出了山庄。

“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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