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断桥
“诸位仙家前辈们还记得牛郎织女的故事吗?只要我和太子往鹊桥上一走,能走过去就是违反天规,不能过去就是没有违
反天规。”
离脉眸光清澈而大胆,往众仙脸上环视一周。与天后言语的几个来回下,她已经知道天后是绝佳的帮手,与护犊心切的天后唱双簧,她求之不得。
此刻的眼神戏尤为重要,要敢于直面众仙,才能让众仙领会到离脉的坦荡荡。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离脉就是这样的勇士。
众仙用审视的目光看向离脉,他们发现,离脉的妙目里写满了“只要我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你”。
彼时众仙静默须臾,算是认可了这个做法。全场聚焦在天帝身上,许是感应到多道灼热的目光,天帝周身汗毛竖起,咳了一声后,冷厉发话:那就走着瞧。
众仙化作一抹流光来到天河边,此时星河灿烂、垂挂天际、绵延千里,他们已经看了无数次,正所谓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他们看天河就跟看洗脚水一样平常。
反倒是立于河畔的两人挺好看的:男的一身白袍,目光深邃,玉树临风之中不失矜贵气度;女的一身红衣,乌发雪肤,风华绝代里尽是沉着冷静。
那便是太子和离脉了。此时,如果有人要问众仙最想做什么事,他们的答案就是回到年轻的时候,因为年轻意味着皮相好看,意味着来日方长,也意味着犯错都可以理解。
天界中人善用化形之术,那么为什么月老还是一副糟老头子的样子呢?原因是,他发觉拄着拐杖、满头银发的他,倚老卖老特别好使,众仙都敬老爱幼,都让着他。
除了以卫道者身份自居的天帝、从中作梗的人,其实其他人都觉得他们二人罪不至十五道天雷。
原因不外乎这两个:一是他们二人尚未在天庭正式挂职,并不需要严厉回避情爱关系。之前离脉做姻缘使,太子跟着战神东奔西跑的,都没有正式任命;
二是他们俊男美女,被天打雷劈之后变成丑八怪了多可惜。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但微乎其微也是种可能。须知,惩处类的十五道天雷,比晋位历劫类的十五道天雷威力大得多。如果被劈得法力尽失、五官歪斜、体无完肤,那就没办法好好化形了。
天后摘下碧玉发簪,右手一个慢动作在天河上方画了一个光弧,那弧熠熠发光宛如流星,旋即渐渐变成一条透明的小光线,直至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鹊桥,跨度约莫五丈长,成千上万只鸟鹊叽叽喳喳、你推我搡、鸟头攒动,把有密集恐惧症的神仙惊得鸡皮疙瘩竖起。
就是这么一条小鸟拱起来的桥,太子和离脉要踩过愤愤不平、骂骂咧咧的鸟头,以检验是否存在爱情。
鸟甲(用鸟语):没到七夕呢,天后怎么就召唤我们前来?
鸟乙(用鸟语):那两人搞禁忌之恋呢。
鸟丙(用鸟语):真是臭不要脸!
鸟丁(用鸟语):别这么说,阴阳合而万物生——
群鸟(用鸟语):就你会?要不你自己搭桥?!
鸟丁(用鸟语):不管怎么说,太子殿下都比牛郎那个心机男好百倍。
鸟甲(用鸟语):他妈的!我刚啄到一只青虫就被突然召唤过来了,谁能理解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感觉?
……
众仙摆好了吃瓜姿势,疯狂地眼神示意他们快走,快点揭开悬念,别耽误老子回去喝花酒,咳咳,喝桃花酿。
更有好事者藏在人堆里,在众仙掩护下高喊:我们不在乎你们是否相爱,但在乎这座桥是否结实,快去快去,快验快验!
天后和月老看起来比当事人还紧张,皆手握拳头,抵在嘴边,心儿提到了嗓子眼。
而天帝立于桥边,神情肃穆,眼神莫名看着他们当事人,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太子和离脉向着众仙一个旋身,接着横向拉开了一尺的距离,互相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齐刷刷迈开步履。
二人衣摆飘扬,一红一玄,足履下鸟头攒动、星河闪耀,端的是美不胜收。众仙们眼冒桃花,心想:确实很为难呢,艳羡他们不行,批判他们又说不出口。哎呀,矛盾死了。
真是太有悬念了,那两人到底啥情况?月老心道。
那边一步,两步,从容不迫;一丈,两丈,稳稳当当。
离脉蹙起了黛眉,轻启红润的唇瓣,幽幽说道:“刚才有只鸟剜了我一眼。”
太子左手托右肘,右手托下巴,笑眯眯看过来,暖心安抚道:“活该!”
越走到后面,走得越如同脚戴镣铐,太子心里的两个小人不断对话和掐架,一个希望二人不会掉下去,证明离脉心悦自己;另一个却希望快点掉下去,结束这荒诞的考验。
太子心烦意乱,一缕仙识进入两个小人手口切磋的界面,两只修长洁白的大手一拎,把他们二人扔去了黑暗的虚无空间处。
眼看鹊桥只剩下一丈长,离脉摸了摸细腻光滑的下巴,开始怀疑自己,用夜莺浅啼的嗓音道:“我几时爱上了你?”
太子俊脸一红,干咳了两声,嘴角轻轻勾起,然后又不着痕迹放下。这似笑非笑、要笑不笑,最后掩口轻笑的样子,落在离脉眼底委实有点欠打。
离脉正想剜太子一眼的时候,突然脚下踏空了,手胡乱地在半空抓了一把,没把太子拉下来,而是抓到一只鸟,然后被重力一把扯住,一下子仰面掉了下去。
“啊!”是离脉的尖叫声。
“嘎!”是小鸟的尖叫声。
“嗬!”是众仙的尖叫声。
太子眼疾手快,迅速飞身下去接住了她,太子左手抱在她膝盖后面,右手抱着她后背,他呼吸有些急促,温热的气息轻吐到她的洁白额头上。他心跳稳中稍快,胸膛传来的温度和砰砰心跳声,让她充满了安全感。
惊魂甫定,她眼眸里映出了他优越流畅的下颌线、白皙修长的脖子、性感突出的喉结,嗯,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龙涎香。
天界中人善用化形之术,是以俊男美女遍地走,以前她不觉得太子长得怎么样,现在一想,如果这就是他本体的话,那他还挺好看的。
她的心湖里好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般,荡起一圈圈涟漪,向着四周扩散……一种微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脸红心跳,心知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发生改变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在天庭不能有情的律令下,她怎可以任由这样的情感澎湃?世间安得两全法,既可以服务苍生又可与太子殿下执手看黄昏?
没有!这是个二选一的死局。
一阵恍神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她道:“我们怎么还在下坠?”
太子动作保持不变,沉默良久,随后迷人的嘴唇开合有度,闷闷发出一句灵魂拷问:“你想回到他们中间去?”
离脉轻摇螓首,然后静默,半晌后道:“你知道,如果你不救我,我也能飞起来的,就是会晚一点。”
太子动作保持不变,没有与离脉清亮而圆溜的双眼对视,只留下一个凸起而性感的喉结与离脉。沉默片刻,他语气试探性问道:“嗯。你不想我救你,是么?”
离脉心念:这是什么话!朋友之间就应该一方有难、另一方两肋插刀的,而且要讲究第一时间送温暖,不要犹豫,不要后悔。然而明面上,她双手摆了摆,急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就是想告诉你,上天我也是可以的。”
太子没有垂眸往下看,只轻轻勾唇一笑,轻声道:“毫不怀疑你的能力。”
猎猎风声在耳畔呼过,湿润的流云晕染在二人身上。二人一晌无话,有些尴尬。
离脉无法接受冷场,只能没话找话:“我们到哪里了?”
太子漫不经心答:“七重天。”
离脉再东拉西扯:“你累不累?”
太子认真答:“不累。”
离脉再道:“我们再往下一点吧,暂时不想回天庭了。”
太子喉结一个上下滚动,按自己的理解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眸子瞬间多了几分神采,酥声答:“满足你。”
这句话听起来极致暧昧和戏谑,就好像在凡间街上闲逛,突然别人对她挤眉弄眼,塞来一张传单,上面几个大字:观音送子,圆你娘亲梦。
她其实没收到过多少张这样的传单,也就那么十几二十张而已。她手摸着下巴思索,咦,自己看起来像求子不得,或者繁衍生息能力有问题的人吗?真是岂有此理!
下一秒,太子突然敛回了所有的仙力,结果就是二人如同陨石般直线下坠。一时间,风呼啸着从二人耳朵掠过,天空正在急速往上后退。失重的感觉让人慌乱到极致,离脉眼球翻白、五官乱飞、乌发散乱,一声“窝草”的惊叹堪堪到嘴边又咽下。
离脉下意识勾紧了他的肩膀,内心已经用无数市井俚语将他问候了个遍,离脉心道:果然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无论怎么样都是有障碍的。我说我的,你做你的,至于效果什么的,我不关心,或者你不关心。
离脉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忙不迭猛拍他手臂,后者一脸无辜地调用仙力,这才缓缓往下飞去。
“咳咳,放我下来,双飞不如单飞好。”离脉心有余悸,但仍然脾气极好的地与他说话。
“双飞好像是个虎狼之词吧?”他应声放下了她,目光戏谑地逼视她。
她突然发现,此刻云淡风轻的他别样的英俊,饶是在帅哥满地走的天庭,他亦帅气得耀眼,那湛蓝的凤眸,挺直的鼻梁,薄而温润的嘴唇,让人目眩神摇……
他眼神戏谑看着她,后者小嘴一咧,尬笑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两人明明知道那词是个艳词,却全都装作不清楚,太子心道:人间历劫那么多年,大家都在领略凡间开放民风么?!
她重新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斜斜插好几根珠翠,随后盘腿坐于半空,对他说:“今天发生太多事了,我想静静,你有事先回去吧。”
他紧邻着她,也坐下,两手撑后面,长腿支起来,好整以暇道:“我没有事,想在这里仰头看星星。”
脚下万家灯火,繁花隐在夜色里,寂静美丽。天上繁星点点、耀眼夺目,却是高处不胜寒。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天河旁边吗?”他抬起下颌线流畅的下巴,神情悠远,难得主动开口说话。
“嗯。”她声音毫无波澜,眉眼间一抹绝艳风华,然后接着问道:“我是不是很蠢,很无聊?如果是现在的我,除非必要,否则肯定不会跟一个陌生人主动说一句话。”
一个于己无关的陌生人,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杀人诛心。今天侥幸逃过了十五道天雷,可是名誉的损伤却无法估量,不难想象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他侧目过来,凤眸尾稍往上提了提,眸光闪动,静默半晌后道:“其实我也曾又蠢又无聊,但是现在挺怀念那个时候,因为只有那时候,我才最开心最放松。”
她轻点螓首,偏转过去,眸光闪亮而清澈,她笑意盈盈道:“你这么一说,也有点道理。”
那边一时安静,她玉颊正对看他,却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那眸光极为深沉,就像一个能勾魂摄魄的漩涡,分外迷人,以及格外危险。
他联想起曾送给她的那个锦缎腰带,也是有问题的。两件事放在一起,不难想象,对方就是冲着他来的。
问题是谁呢,谁与自己有仇?他在脑海里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均发现没有得罪人。这罪受的莫名其妙的,又敌暗我明,好生头疼。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而眼前的她,无非就是跟着自己的倒霉蛋而已。她额前的小碎发被风吹起,他想伸出手去把它们别到耳后,终是缩回了手。
他有什么理由和身份去抚弄她的头发?他是太子,肯定要当天帝的,要成为众仙表率,不能谈情说爱,更不能撂担子不干。还不如控制好自己,不要乱人,也不要乱己。
长时间盘腿坐,有点不舒服,她换为躺在半空处,头枕双臂,小腿支起。清风徐来,好不惬意,此刻就差嘴里叼一根稻草了,遗憾归遗憾,只要能远离天庭,总归是好的。
真是羡慕人间逍遥人啊!
她纤纤玉指扶额,微微垂首,接着幽幽道:“你说我们都没有树敌,怎么会被人设下圈套呢?”
“这恐怕是个哲学问题,也可能是个玄学问题,我无法回答。”他顿了一下,又认真接道:“不管怎么样,被陷害这件事,我们首先不要怀疑是自己做错了,不然就陷入受害者有罪论的怪圈。”
“说得有道理,可是我很好奇,你的自信哪里来的?”
“还不是我在太子位置上好几千年,饱受了各种质疑。如果你把精力放在对抗流言蜚语上,那简直毫无意义,因为会越描越黑,反受其乱。还不如做好自己的事。”
“嗯,那就不解释、不争论了。好好想想谁那么可恶,设计陷害我们?”
“要是被我找到那个人,我定让他永不超生!”
“臣附议。这话很霸气,我喜欢。”
太子与她隔开半臂的距离,和衣躺了下来,也都头枕双臂。他侧脸凝望她,发现她胸口起伏缓慢而规律,已经闭目小憩了。正好,自己就一直这么正大光明地看她吧。如果她是自己的娘子,那有多好……又瞎想了。
“你放心,我一定把害我们的混蛋揪出来。”他眸光冷冷,仿若利刃,能把人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
那边的她闭着眼睛,仿若未闻。过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她倏地睁开眼,霍然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道:“回去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