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番外——虞朝往日(3)
虞朝三十七年春,彼时虞嘉元刚过完十五岁生辰没多久。
栖则早已经成为她身边最得力的暗卫,也是唯一能近身的暗卫。
少年身量已经极高,这几年他像参天的小树,不断抽条发芽,原本瘦弱的身材也变得有力,肩宽腰窄,长相优越,只是眼神里裹挟着凛冽的寒意。
除了在虞嘉元面前会笑,其他时间都没什么表情。
前几天,虞嘉元从外面捡回个瘦瘦弱弱的女子,正将人养在偏殿,时不时去探查一番,汤药补品像流水一般送进偏殿。
秉着一个暗卫的基本素质,栖则没有踏进那女子的屋内,每当虞嘉元来看她,他就在殿外等候,随时听命。
虞嘉元心地纯良,生活在温暖和谐的环境中,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分辨不出好与坏,只能由他和云光多加照看。
彼时,他听着屋内小姑娘细细软软的说话声,语调悠扬欢畅,看样子心情不错。
李栖则盯着地面上路过的蚂蚁,数到第十八只的时候,总算是听见脚步声往外边来,接着,穿着锦白色月光襦裙的姑娘探出身子,边说边笑往外面走。
发髻上簪了两只珠钗,拇指大的珠子,是虞朝今岁新得来的贡品,虞王全都给了虞嘉元,让匠人打造成首饰。
姑娘月牙般的眼睛见到他时稍微弯了一瞬,提着裙摆就凑过来,任由他将斗篷披在自己身上,指尖捋过他腰间的剑穗。
这是虞嘉元第一次做女红时的成品,一只蠢萌蠢萌的兔子,颜色搭配的也不甚好看,但是第一次绣的,意义就显得格外深重。
她将这个剑穗绑在了栖则的剑上,还说等以后绣个更好看的再给他换掉。
于是,少年果然听话地日复一日地带着它。
“栖则。”
虞嘉元动动脚,等少年将系带系好,指尖揪着少年的衣袖,抬腿往正殿的方向走。
“属下在。”少年恭敬地回。
虞嘉元笑弯了眼,想到十五岁生辰时,虞王跟她说的话,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问:“你喜不喜欢我?”
栖则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在地上,身形狠狠一顿,而后拱手弯腰,耳根子泛红。
“公……公主说什么?”
小姑娘倒是没什么害羞,继续试探:“你讨厌我吗?”
“当然不。”
“如果和我生活一辈子,你愿不愿意?”
这下,少年不仅耳根子红透了,连脸都红了半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虞嘉元小手一挥,不再为难他。
反正不讨厌就行了嘛,现在还是不逗他了,等以后再告诉他,时日尚早。
— —
虞嘉元很关心救回来的那个女孩。
更何况,她说自己无父无母,孤苦无依,恳求虞嘉元让自己留下来,就算是为奴为婢也行。
虞嘉元未经历过这样悲惨的生活,只觉得栖则当时已经这么惨了,更何况一个姑娘,放她出宫,只怕也会被人欺负,于是就将人留了下来。
还给她去取了名字,叫花影。
这么好看脆弱的姑娘,可不就是像花朵一样嘛。
就这样,花影留在了嘉月宫,跟着云光一起服侍虞嘉元。
这年五月,虞朝稳定了三十多年的边境开始出现动荡,异族军队蠢蠢欲动,几次来犯,都被虞朝军队打了回去。
虞朝城池固若金汤,小小的骚乱引不起大震荡。
顾朝然和容连是她和虞嘉临从小到大的玩伴,时不时进宫来,找她玩耍。
更何况,顾朝然钦定太子妃的身份已经满朝皆知,虞王也乐得见儿女和她交好,每每顾朝然进宫,都要吩咐下去,让宫人们好生侍奉。
花影跟在虞嘉元身边,也因此常常得以见到虞嘉临顾朝然等人。
但谁也不得知,这个表面柔弱的女子,竟然偷偷给所有人使了绊子。
夏去秋来,异族再次来犯,征集了数支军队进攻边境,虞朝多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上奏请求领兵出征。
一时间,边境防线出战况激烈。
朝堂上下,皆是愁容。
前线不断传来丧讯,大虞朝举国上下已经没有能领兵出征的人了。
九月底,最后一位将军出了城门,率领不到两万兵力前往边境支援。
十月初,皇子虞嘉临被发现和侍女厮混,主动退了和顾家的亲事,整日拥着那侍女作乐,不理政事,不忧国愁。
同月,顾朝然忧思成疾,病重。
虞正明碌碌一生,存亡之际既要担忧国土被侵犯,又要操心虞嘉临性情大变,退亲伤了臣子的心。
内忧外愁交织,支撑多日,竟然吐血晕倒。
一时间,虞朝举国上下,都陷入了深沉的惶恐之中。
十月中旬,边境异族无人能抗衡,事态紧急,已经致仕的容老将军带领长孙容连请求出征,前往边境守境。
不过五日,便传来容家祖孙战死沙场的消息。
老虞王昏迷未醒,虞嘉临神识被蛊,皇室内只剩下一个公主。
虞嘉元仿佛陷入了冰天雪地的冷洞之中,那段时日,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经历的最黑暗的时刻。
更何况,害得虞嘉临性情大便的那个侍女,不是别人,正是她之前救过的花影。
身为皇室唯一还清醒的人,虞嘉元不得不挑起重任,命令顾相辅助监国。
虞嘉临还和花影在一起,整日在宫殿内寻欢作乐,外面生灵涂炭,他这里倒是欢畅得紧,每每虞嘉元请见兄长,都被驳回。
接连数天,她连虞嘉临的影子都没看见。
安顿好老虞王,虞嘉元在栖则的护送下入了相府。
除了顾相,顾家其他人都对虞朝皇室颇有意见,只因顾朝然现在还在床榻上躺着,气若游丝。
虞嘉元之前来探过几次,不忍心见到顾朝然如今这般模样。
这次来,也是得了顾相的消息,说顾朝然也就这几日的活头了,嘴里还念叨着她。
一进内室,一股子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掺杂着苦涩气。
床榻前围了好些人,顾母和顾家几个兄弟姐妹皆是泪眼相垂。
虞嘉元再也克制不住,快步走到床榻前,握着顾朝然的手,声泪俱下。
不到一月,竟然,将一个活生生的妙龄少女折磨成如此模样,顾朝然已经瘦的骨头都突出来了,双眼无神,只是念着“阿临”。
十七年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竟然败给了只认识几月的女子。
让她瞬间垮了。
虞嘉元大恸,握着那只纤细的手腕,死死咬住唇,抑制着就要往下落的眼泪,伸手从顾朝然脸上划过,帮她擦去泪水。
对方有一瞬间清醒,盯着她看了半晌,喃喃道:“元元,阿临他还不来见我吗?我……我好像要走了……”
“然姐姐。”
虞嘉元悲痛不已。
待到傍晚才踏上回宫的马车,冷风呼啸,明明只是十月底,却像寒冬一般令人冰冷,风从窗缝中刮进来,生生像刀锋刮着皮肤。
还没入宫,顾家就传来悲讯。
得知顾朝然没了的那一刻,虞嘉元好久没喘上来气,蹲在马车里,只觉得四肢百骸都痛的发抖,被掀开帘子进来的栖则搂在怀里,哭到失声。
“栖则……”声音带着极致的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多日连轴转,虞嘉元好几晚没睡好,眼眶下是浓厚的乌青,被她用脂粉遮住,下巴瘦的尖削,一张小脸惨白。
栖则什么也没说,只将她死死搂在怀里。
虞嘉元下令让人厚葬顾朝然,以太子妃名义葬在皇陵,但被顾相驳回,他手一拱,老泪纵横:“谢公主殿下,但以朝然性格,她断不会同意葬入皇陵,既然婚事已退,就此作罢吧。”
出殡那天,虞朝难得下了一场早雪。
虞嘉元再次来到虞嘉临的宫殿外,站了数个时辰,终于等来他拥着花影出现。
那张温和有度的面孔,此时像是增添了一丝惨白。
虞嘉元冷着声,眸子比这大雪还凉,一字一句地说:“然姐姐死了,虞嘉临,你最爱的人死了!”
银装素裹的世界,只有清脆又坚韧的女声,像是在陈述一个毫无干系的事实,夹杂着纷飞的雪粒。
扑在脸上,生疼。
没人发现,原本脸上尽显轻浮之色的虞嘉临,眼尾落下一滴泪,砸进雪地后,再也不见踪影。
好像那一瞬间,只是幻觉。
— —
十月底,边境被异族铁骑践踏。
虞正明昏昏醒醒,最后还是撒手人寰,临终前,将虞嘉元和栖则都叫到床榻前,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女儿,叮嘱栖则好生照料她。
虞嘉元处理完虞正明的丧事,大病了几天,一张脸更是没有血色,肩胛处的骨头都凸显出来。
十一月初,异族军队直捣虞朝都城。
所到之处,皆是血色一片。
皇宫里的人不论男女全都丧命在异族刀下,誓死不投敌的大臣们全家被杀,其中就有顾相一族。
云光为保护虞嘉元也死在异族箭下,连那群狗狗也没放过。
异族人软禁了虞嘉临,逼迫虞嘉元和亲,以身换得虞朝其他人的性命。
为了百姓,她不得不从。
短短三日,投敌的臣子已经让制衣局赶制出两套婚服,一套送往异族,一套送往嘉月宫。
彼时,嘉月宫里只剩下虞嘉元和栖则。
原来热闹的宫殿,变得冷清极了。
说来也奇怪,连手无寸铁的宫人都被杀掉,异族却偏偏留下了会功夫的栖则,只是封了他的武功,断了他的右手经脉。
此时,栖则已经和常人无异,甚至,比一般人要虚弱得多。
被送去异族的前一夜,两人独自待在嘉月宫,窗外的月亮格外皎洁,比任何时候都要亮,但是,暗淡的却是心境。
虞嘉元静坐着,看着铜镜中的姑娘。
眼神空洞,脸色青白。
少年始终在她身后,被废掉的那只手垂在腿侧,虚弱无力,他们废了他的胳膊,却不给伤药,让他硬生生挨着疼。
但是栖则却一声不吭,尽管额角的青筋跳了又跳,还是忍住呼之欲出的痛苦,安静地待着。
“栖则。”虞嘉元开口,站起来往他身边走,直直望着他的眼睛,“明日离宫,路上你就找机会逃跑……”
“我不走。”
少年的声音坚定,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
开口道:“公主,栖则不走,我答应过要护你周全的。”
虞嘉元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过,递到唇上,泛起咸咸的滋味,摇头:“可是你会死的,你何必……何必跟着我,我身为虞朝的公主,理应为百姓们求得一丝生机,但你不一样,栖则……”
“公主。”
少年沉声开口:“生死一处,也值了。”
虞嘉元仰着脸,脖子都酸了,但是更酸涩的,是心脏。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泪水模糊了双眼,往前一步,环住少年的腰腹,泣声道:“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