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深宫春（十九）
程落发现，哪怕监视了她这么长时间，她也并不了解皇后。
在这之前，在程落眼里，她监视的这位一国之后，是个一丝不苟，且偶有冷漠的人。
至少，她没有看到她与宫中任何一位嫔妃有亲密的交往。哪怕别人向她示好，她也总是敷衍的随意略过，始终和人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很聪明，据说当朝皇帝的几次改革便有皇后的主意，据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哪怕帝后感情并不和睦，皇帝也没有废掉皇后。
皇上偶尔去她宫中，也不见她有多少笑意，礼礼貌貌客客气气的，甚至有时还会有争吵的声音出现，就连“相敬如宾”都达不到。
更别提皇上始终提防着皇后，皇后宫中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皇帝的眼睛，对皇后的戒备之心可见一斑。
但就在她去往皇后宫中，她递给她毛笔的那天后，程落发现，皇后有一层表面的伪装。
真实的她并不是那个样子的。
在进宫前老嬷嬷那里训练时，她也是学过琴棋书画的，只是老嬷嬷教得那些大多浮于表面。
字差不多会认得怎么说怎么写就好；书会死记硬背下来就行；再加上会弹几首曲子，会画几幅画，关键时刻就套上这几个熟练的应付应付也就足够了；
而皇后教得很细。
她特意问了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教她应该学的和她感兴趣的。于是她第一次知道了写字也会有笔风，古文诗词也蕴藏着人生哲理。
某日她在皇后宫殿学习，听见她讲一个叫做“庄周梦蝶”的故事，适逢外面下着雨，雨中天地同宫殿灰暗苍茫。
皇后突然问：“你没有小名吗？”
程落拿笔的手一顿。
良久，她同皇后说：“小蜓儿，这是……我曾经的小名。”
只是她很久不用，也很久没人叫过了。
皇后重新拿过来一张宣纸，又接过毛笔，蘸墨，在宣纸上挥动。
程落看到皇后在上面写下了一句：
“嫩绿堪裁红欲绽。蜻蜓点水鱼游畔。”
“这是我很喜欢的词。”她指了指“蜻蜓”那两个字，“这就是指你的小名，小蜓儿。”
蜻蜓点水，鱼游畔。
是很有意境的词句。
她没想到自己的小名也会营造出这样有意境的词句。
殿外雨还在下着，程落抬头，看见皇后垂下眸，正盈盈笑着看向她。
“等天晴了，我带你去百莲池，那里有很多好看的荷花，还有金鱼，运气好，我们还能看到蜻蜓。”
她摸了摸她的头，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气。
她突然觉得皇后和她逝去的娘亲很像。不是容貌，而是带给她的某种相同的感觉。
摸她头时，那种温暖顷刻遍至全身。
很柔软，很安心。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很想哭。
但她没流出眼泪，只难得绽开笑意，眼眸明亮，说：
“好！”
后来程落每次回想，都会记得那个下着雨的午后。
那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令她拼命也想铭记的好时光。
在皇后宫中学习的日子过了半年，某个风平浪静的日子，程落收到了一封信。
是桐妃写的。因不好与她直接见面，桐妃便写信差人送来。
上面说：她这次派人前去她家里送钱时，发现她家里出了事，屋子白布挂顶，周围一群人哀悼。
程落的弟弟妹妹和爹爹死了。
那日正午的阳光撒在她头上，程落却觉得如坠冰窖，手颤的似乎拿不动薄薄的一张纸。
程落一早便知，以她的身份，平静的生活维持不了多久。
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更没想到会坍塌的这么彻底。
回去的路上她觉得自己失去了生活的信念，赚再多的钱，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失魂落魄的回到宫里，小柔像往常一样阴阳怪气的凑到程落身边，然而这一次程落伸手，狠狠地给了小柔一巴掌，又掐着她的脖子，险些没有将她掐死。
逃过一劫的小柔看着如同地狱而来的修罗一般的程落，吓得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她请求桐妃派人去调查她家里人死亡的原因，桐妃效率很快，但打开信后，程落得到了另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她家里人的死是因为政事改革。
皇帝在位已有数年，边境始终有一股反对皇帝的势力对其虎视眈眈。为了巩固皇权，拉拢人心，皇帝出台了一个农业改革。
说是改革，但实际是把土地分给各个权贵，得了利益，他们自然会更好的拥护皇帝，同时也会将征收的一部分上交。
然而权贵大多贪心，借着土地大量征收百姓的赋税。程落家里因为有程落的酬金，不靠土地也能过活，可程落的弟弟看不惯权贵欺压百姓，于是带领百姓一起反抗，甚至要闹到皇帝那里。
权贵一看事情闹大了，于是一了百了，暗地里找人弄死了程落一家，群龙无首，队伍自然很快也就偃旗息鼓。
桐妃说，派过去暗杀程落一家的是专业杀手，现场处理的很利落，找不到任何痕迹。
程落看到后，突然笑起来，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风水轮流转。当日她是怎么因为钱去杀人，今日就也会有人因为钱来杀了她的家人。
程落觉得人生真是荒谬极了。
她摸了眼泪，拿出自己的那枚稀世玉镯，以此作为暗号，见到了皇帝。
皇帝见她时，似乎是已经知道了程落家的情况。沉吟片刻，缓声说道：
“你家里的事朕已知晓，朕向你保证，杀害你家人的凶手，朕一定会替你寻回公道。”
公道？程落轻轻笑了一下，眼眸深沉。
“皇上，那真正害死我弟弟的那些权贵呢？您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捻着手里的玉扳指，良久没有说话。
“朕会还你一个公道，只是现在时机还未成熟。”
程落对皇帝的许诺不抱希望。有些人，有些事，还是要自己处理。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皇上，程落今日前来，是还有一个请求。”
她向皇帝俯身一拜，头贴在地上。
“请皇上收回农业改革的决定。”
她跟随皇后学习已有半年，皇后时常会同她说一些民生政事，皇后总有独到的见解，在皇后身边耳熏目染的她自然也就对政事懂得了一二。
这次农业改革实行才短短几个月，便已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难以想象如果再进行下去，对普通民众的生活会产生多么大的打击。
她想，皇帝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没有直接答应她或是拒绝她，只是同她讲，他会慎重考虑。
程落等了两天。她没有等来皇帝的下令，而是等来了皇后被软禁的消息。
据说皇后面见了皇帝，不知说了什么，令皇帝龙颜大怒，一气之下便将她软禁在自己宫中，闭门思过。
那天小柔从外面捧回来一株莲花，放到了清瓶用水用心养着，她将那株莲花放到了程落卧房，自从那次，她对程落诸多畏惧，甚至有意讨好。
程落看着那株莲花，突然想到了皇后在那个下雨的午后同她说，以后有机会带她去百莲池。
粉白莲花在水里开着，程落看着这株莲花一直看到了夕阳西下。
当晚，她磨了刀，换上夜行衣，出了宫殿。
她要去见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