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铜镜看你
成一遥与陈方佟那一聊扯到了日头渐落,拒绝了对方车马相送,自己步行回平安客舍,已经到黄昏时分。
踏进客舍,堂中零星几人喝酒作乐,而老板娘在柜台处,她看着手里拿着的一封书信,曲指掩唇,眼眶含泪,神情激动。
成一遥担心又好奇,跨步上前问道:“老板娘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瞧着这么激动?”
老板娘见是成一遥前来,她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用手抹了抹眼角,努力将泪压回去,但是手的颤抖还是暴露她的心情。
她笑容满面地将手中信件递给成一遥看,给成一遥分享一下自己此刻的心情:“娘子您瞧,这是我儿子的家书,他说他在尚州贤齐书院里表现很是优秀,师长都称赞他今年这次的秋闱必定能过呢。”
“是吗,这是大喜事啊!”成一遥接过信件,大致扫了一眼,也跟着老板娘不住地点头,“令郎有才,定当能在秋闱夺魁,到时候会试殿试一过,您呐,就等着当官的孩子接你们去享福喽。”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
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欣喜过后总会想起之前的不容易,她叹了一口气,向成一遥说起从前:“我这孩子啊,从小身子不好。孩子四岁那年,来了个道长说这孩子寄在亲戚膝下才可长活,我们夫妻俩再不舍也将他过继到他为农的大伯父名下,这才随了他大伯父去了尚州。”
成一遥不禁道:“没想到令郎身世如此曲折。”
老板娘哽咽了一下,成一遥伸手拍拍老板娘的肩膀以作安慰,老板娘摆摆手示意没事,继续道:“他大伯父青年丧妻丧子,没了再娶的心思。自从苍双过继给他后,他示苍双如亲生一般,从未让他劳累一分。病了就拼命赚钱给他治,苍双要什么就给什么。也亏得孩子懂得上进,读书考试样样顺利,被一路举荐进了尚州贤齐书院,那个达官贵人才有资格进的书院。”
成一遥点头附和:“除京都外,若论各州书院之首,贤齐书院当之无愧。只是听闻举荐进去的学子虽免了学费,可一应杂费却是高昂无比啊……”
老板娘忙点头赞是:“是的呢,虽然苍双优秀,书院办的各类比赛都能得奖来抵扣杂费,可毕竟这是官家孩子们的地方,咱家再不济,也不能让孩子太穷酸啊。”
成一遥皱眉,有些不赞同:“书院本该是习学修身之处,为何要与人攀比外在?”
老板娘听到这话,就知道对方误会了,忙解释说:“不是攀比外在,学子们住在一处,总有宴请的事,总不能光让别人请咱,咱就只白吃白喝吧,多少都要回请一两次的。”
能让优秀的学府进修是好事,只是当自己和周围环境相差甚远时,保住自己平常心比维持成绩优异恐怕更困难。
可转念一想,成一遥觉得自己恐怕是误会素来谋面的学子了,怎么能实情都不见就说别人的是非呢?
成一遥不禁羞愧起来,主动给老板娘道了个歉:“是我误会令郎了,令郎如此优秀定会参透文人风骨,想必不会被富贵迷眼的,是我妄言了,老板娘原谅我吧。”
老板娘生性质朴,也不觉得对方妄自揣测自己的儿子,只是觉得对方也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行得端走得正,反过来拍拍成一遥的肩膀安慰道:“怎的这般严肃,不过是闲聊谈天,不至于此。”
她打量了一下成一遥,笑笑说:“咱俩投缘,叫我老板娘太生分了。我看我年纪比你大,你要是不嫌弃,我夫家姓卓,你叫我卓婶好了。”
成一遥也点头回笑道:“好啊,我姓云,以后我叫你卓婶,你叫我云妹好了。”
卓婶点头,又不免好奇地问:“那你夫家姓什么啊?”
“哟,你俩在这聊什么呢?”
也是正巧,二人谈话间,隐宴回来了。
还是拎着几个药包回来的。
二人闻声望去。
成一遥扫到隐宴手里拎着用干草绑吊的药包,问:“怎么了,你身子哪里不舒服,这是什么药啊。”
隐宴提了提手里的几个药包,走到她面前:“昨晚看你睡得不安稳,今早吃得又少,怕是水土不服,我就去药房给你抓几副药调理调理。”
卓婶看着这夫妻俩,一个对着她痴笑,一个对着他羞答,趁机调笑道:“哎哟哎哟,真是恩爱,看得我真是羡慕哟。”
“哎呀,卓婶。”
成一遥可不是年轻新妇,而实际扮作的妇人也不是新妇,听别人的调侃反倒给调侃回去,她指着卓婶头上的银簪笑言:“昨儿个虽晚,可我还是看到卓叔给您送这银簪,您高兴得香了卓叔一口呢。”
“哎呀,云妹子。”
卓婶没想到臊不了别人,反而自己被别人臊到了。她羞回少女时期,一跺脚,慌忙找个理由离开这里:“好了好了,我忙去了,去给你们准备吃的,是送到上房吃还是在这吃?”
隐宴答道:“送到上房吧。”他将一个药包递给卓婶,“麻烦婶子找个瓦煲熬一下这药,也麻烦婶子稍稍帮着看个火。这药得用文火熬一个时辰,等我把饭吃好,就下来看火。”
卓婶爽快答应,拎药走人。
恰巧卓叔这会子回来,顶了卓婶的活在柜台接待客人。
成一遥和隐宴一同回到上房。
房内。
隐宴把门关上,又将剩下的药包放在墙边的高柜上,最后给坐在桌边支颐的成一遥倒了一杯茶水,自己才坐了下来。
“情况如何?”成一遥用另一只手拿过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后把玩茶杯。
“永乐商贸繁荣确实是真。永乐这么多产业中,吃喝的自不必说,那做布匹的,药医的也很生意兴隆。不过要说能和长公主最容易扯上关系的,是做炼器的彭兴彰。”
成一遥把茶杯斜到一个角度立着,她乐得看着茶杯在桌子上颤颤巍巍又稳稳当当的样子,不忘接隐宴的话:“长公主养私兵,兵怎么能凭空长着呢,又怎么能空手白拳呢。”
“属下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
茶杯几次将要倒下时,成一遥都把它扶好,继续看接下来维持倾斜的时间:“这个简单,去长公主的账房,找账本就好了。”
“记录钱财来往的账本,真的在长公主那吗?”隐宴怕孤证难立,提议道,“要不要先去那些大老板家里找找这些账本?”
“何必麻烦。”成一遥再一次将茶杯立好,“我们要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一击即中,抓蛇要抓七寸啊。”
隐宴懂了:对于皇帝来说,皇亲养兵自重一事,无论真假,只要有疑心,管不得脸面,抓到一点直接证据,就能定罪了。
毕竟皇亲皇亲。
往小了说,这是皇帝的“家事”罢了;
往大了说……隐宴可不敢往大了说。
隐宴不敢置喙,只点头称是。
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来人高声说话:“云妹子,你们的饭菜做好了,烦请开一下门,让我把这端进去。”
隐宴起身开门,茶杯也终于掉了下来,稳稳置于桌上。
隐宴将端菜盘子接过去,跟卓婶讲了几句,卓婶下楼,隐宴用脚把门勾住一送,门关上了。
成一遥把茶具挪到一处。
隐宴把饭菜摆好在桌子上后,把盘子放在空闲的凳子上。
二人今日奔波良久,饿得狠了,接下来的用食过程无一句闲语,都在埋头用饭。
风卷残云,两人很快把一桌子饭菜吃完。
隐宴起身把餐具收拾好,端着东西出门前回头跟成一遥说:“待会卓婶会把沐浴的一应物件送到房中,大人您沐浴后记得换药,属下会为您在厨房看熬着药。”
“好,去吧。”
一番洗漱后,成一遥浑身松泛不少。
她起身,用浴巾把全身的水珠擦走,一把扯过挂在旁边的袍衣穿上。
将也挂在一边的布带拿在手上,趿鞋来到刚才用饭的桌子边蹲下,打开布带把之前的药粉抖着送到放垃圾的渣斗里。
然后来到床前,从软枕底下摸索着把瓷瓶掏出来,一屁股坐到床边,用拇指轻轻把木塞弹开,也不管木塞就这样蹦到床上,只细细将药粉倒入布带中。
药粉倒好后,系好开口,原想着直接把布带穿好,可她突然好奇自己背上的伤口如今什么样子。
于是袍衣轻拢身前,绕过屏风,来到妆台前拿起一柄铜镜,背手于后,在借着房内点满的烛火,艰难扭头去看铜镜里面照到的地方。
此时门外却传来隐宴的声音:“可曾弄好了?这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成一遥太过专心致志,忘了这回事。她背手又扭头地还是看不到那伤口,有些气又有些无奈:“没呢……算了,你进来,帮我个忙。”
隐宴推门而进,将呈着汤药的瓷碗放在桌子上,转身又把门关上。
“来,来妆台那个屏风外面站着。”
隐宴听话照做。
“稍稍往右边探头,从那个看我背上的伤口。”这句话成一遥似因举着铜镜太久,扯到背上伤口又疼了起来,讲得气若游丝的。
隐宴脸颊一红,怕看到别的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探头探得极为缓慢。
“怎么样?快点,我手快要举得抽筋了。”
隐宴只露出个眼睛去看,唯见一只劲瘦的手臂在烛火照映下,白花花的,他不敢细看,往手掌方向移看,终于看到铜镜里照着的伤口。
“瞧着颜色淡了些,没之前说得那么黑了。”隐宴压低声音回道。
“呼。”成一遥迅速抽回手臂,揉揉有些僵硬的臂间。
隐宴也快速收回眼晴,目光端正地看着前方,却又看到另一处屏风后升腾的水汽。
那是刚才大人沐浴的地方……
隐宴脑子又回想到适才白花花的手臂,消了红不久的脸颊又升了红,他羞到低下头:怎么胡思乱想起来了!当真该打!
成一遥把铜镜放回妆台,转身看到隐宴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在低着头。
她想着刚才一直耽误对方做自己的事了,搞得对方有些无聊,就说:“好了,你出去吧,早点沐浴,那药我自己喝完自己端下去吧。”
成一遥看着他的影子慢慢抬起头来,也点了点头,道了声好,就关门走人了。
成一遥把袍衣穿好,继续做完睡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