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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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止枝静,月光照得云敛身影颀长清瘦,如墨一般笼罩着她。
白穗正惊诧他为何会注意到此事,略带不解地望着对方。她刚至北梁那些时日,难免因大周与北梁的战事被人刁难,赫连尧表面上以一城百姓换了她,实则更像在报复早年求娶未果之恨,只冷眼看着她身陷囹圄。
她的酒量便在那个时候渐渐练了出来,即便饮再多的酒,也始终能够清醒冷静。
今晚这一盏,于她并不算什么。
就在她微微出神的时候,忽而察觉到云敛的指尖往下滑落,停在了她的肩胛处。
此处不久前为安阳挡了一刀,尚未好转,还裹着一层纱布。他只微微一按,白穗便疼得眼睫一颤,忍不住后退一步,再抬眼起,眸间已缀了盈盈水光,“大人……云敛似笑非笑地看她,语气冷然,“伤没好便饮酒,我以为公主不要命了。”
他的话一落,白穗原备好的埋怨也一时卡于喉间。她本该向云敛坦白她刚才去找了越姬,但此时却不免禁了声。
归根结底,其实她并没有那么信任云敛。
多年的习惯叫她无法将自己的心思坦然,何况是她一直以来有意利用的云敛。
想到这里,她便多了一分耐心去哄他,主动握住那截如玉骨般冰冷的指,柔声道:“我只饮了半壶,不碍事的。”见云敛神色不变,她又主动凑近了一分,眉眼间露出清浅的笑,抬眼专注地看着他,“大人瞧,可是没什么酒味?”她说得确实不假,一路的凉风早便将那丝酒意吹得淡若不察,而今晚风乍起,倒是她身上那缕清甜的栀子香似沾染过初春的雨水,于空茫的夜色中越发清晰。
宫灯中暖黄的光晕于寒凉晚雾中映衬着女子娉婷身影,灯光跳跃在她眸底,其间氤氲的连绵情意几乎叫人恍然为真。半晌,云敛方轻哂一声。
正当白穗要松懈下来,便听见游廊后陡然传来态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面色一紧,便要避开。
不料云敛却于此刻牵住了她手腕。
凉凉的衣袂滑过手背,白穗抬眼便看见他鸦羽下淡漠又深邃的眼瞳。
明明极漂亮的面容,却因孤清平静的气质周身自带一种难言的威压。
“殿下在怕什么?"他语气很轻,几乎要湮灭在悄怆的夜色中。
听着越发靠近的脚步声,白穗心绪难免乱了一拍,只能先应付道:“我只怕误了大人的好名声。”
“既居此位,我便从未有过好名声。”
云敛目光坦然,将对面女子神色中难掩的慌乱尽收眼底。他不紧不慢地反手将白穗的手扣住,察觉到她的手心渗出的虚汗,低低笑了一声。
便这么怕。
只是不知她怕的是此间来人,还是另有其人。他微垂着眼眸,神色不显地看着对面公主眸底的哀求。在脚步声贴近之前,云敛终于松手,却在下一刻揽着白穗的腰,带她退至一侧的假山山岩后。
宫灯掉落在地上,倏忽便熄灭。
夜色又浓了起来,仿佛有野兽蛰伏在远山之间。周遭陷入了极深的悄怆。
外面的人走了过来。
“若非属下给您打点,此事早传到老将军耳边了,您才回长安几日。”
隔着山岩,先是有一道少年的声音传来,语气中带着丝埋怨。
听见是陌生的声音,白穗才松了一口气,冬猎来了不少世家子弟,许是哪位贵胄带着随从经过。
她扶着云敛的手,微微抬头,忍不住想再拉开一点距离。她如今的姿势与他贴得太近。
山岩遮住了月光,一片昏暗中,只剩相触的身体彰显着彼此的存在。
云敛倒是如孤松玉立,她却因方才躲得匆忙,几乎是伏在了他身上。
他衣襟间清冷的沉水香如皑皑冰雪,一阵阵地侵来。而落于她腰侧的手,也越发难以忽视,相触之间,磨起一阵轻微的颤栗。
只是在听见下一道声音时,白穗心中一惊,险些未能站稳。“他送我回长安是什么目的,当真以为我不清楚吗?“燕廷冷笑一声,“他与其来关心我,不如好好想想,若太子出了事,储君之位旁落,他燕家的门楣又该如何一一谁?”听见一旁有细微的动静传来,燕廷猛地侧首,在白穗踩断一截枯枝的同时,一颗小巧的东珠打在林间树梢上,惊飞一只鸟雀。
看见是鸟雀,燕廷才收回目光。
待脚步声彻底消散后,白穗已然惊出了一身汗。此处离东宫不远,燕廷出现在此并不为奇,只是没想到这么巧。
若是叫他撞见她与云敛于此私会,只怕会闹出更多风波。她有些无力地靠着云敛的手臂,缓和着紧张跳动的心绪,这才想起眼前亦是难以糊弄之人,颤着眼睫看他,“多谢大人。”“那日宫道上,我便同殿下说过,不当口头言报。”云敛目光直直地看向她,月光透过山岩间的缝隙,借着月色,她看见那双潋滟的眼眸中似有锋刃暗涌。白穗心底顿时沉如幽潭,她再如何佯作无事,此刻也不得不去面对,她方才的表现已叫云敛怀疑她与燕廷了。早在决心利用云敛之时,她便知晓,他既能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自然不容她小觑。
如今接触下来才发觉,比起皑皑山上雪,他更似一池覆雪寒潭,初时只觉纯白一片,越相处便越能察觉到其中的幽深不见底。
他同她利用过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那些人或谋求情,或谋求色。
那么云敛呢?
她故意多次示弱,引起他的恻隐之心,这点恻隐之心果真能让他做这么多吗?
云敛谋求的,又是什么?
白穗注视着那张孤清如谪仙般的面容。
心思辗转间,忽而攀着他的手臂,踮起脚凑近了他。清冷的沉水香欺过来。
她双目轻阖,贴着那片微冷的唇,蜻蜓点水般的落下一吻,唇瓣相触时,她能察觉到云敛身体片刻之间的微滞。于是她轻声道:“我所有,大人皆有,我又有什么能给大人的?”
如幽兰般的气息落在他唇间。
白穗感觉到腰后箍着的手臂愈发收紧了些,箍得太紧,甚至产生一丝疼意,她却当作不知,指尖慢慢抚过他肩侧的云水暗纹,柔声道:“云水纹是金陵云氏的纹样,那大人呢,大人便不曾有自己喜欢的吗?”
“我曾见过一个图案,只觉得与大人甚是相称,只配玉太冷清了,君子配香兰,我给大人绣一个香囊如何?”晚风吹着她杏色裙摆,与木槿色的披帛交缠着,衬得一张芙蓉面楚楚,美目如含秋波。
她像画卷中的月下妖。
说完后,白穗便抬起头等着云敛的回答。
视线相触的一刹,她才发现他一直在看着她。月色自枝叶缝隙中透过,落在他身上。
似乎要将那袭白衣一分为二,一半浸于月色,一半隐于昏暗。
离得近了,白穗才发现,云敛的左下眼睑处,有一粒极小小的红痣,那粒红痣将那张孤冷的面容陡然冲淡,衬得越发.漂亮。他有一张好看到极致的面容,若是他的身份再低一些,周身气质再消融一些,喜欢他的小娘子应只多不少。白穗将心中生起的异样压下,正要开口,便看见云敛忽而伸手。
如玉般的长指抬起了她的下巴,他盯着她唇间一抹晕开的艳色,拇指在她唇上缓慢地擦过,似乎要擦掉上面的口脂。白穗双唇被他擦得有些疼,微微躲了一下。却见他慢慢垂首,一霎间,白穗几乎要认为他要吻过来。却只是停在了她唇前。
云敛垂眼看着那双秋水眸,轻轻笑了笑,语气温润,“殿下说的是,除了自己,你又有什么能给我呢?”回到寝殿已是亥时。
室内灯火明彻,金兽内尚点着暖香。
寒风被隔于轩窗外,只闻更漏滴答。
白穗一路上神思恍惚,如今回到自己的寝殿,方才感觉一颗心落了回来。
她接过侍女献来的暖手炉,捧在手中驱散着周身的寒意,问道:"蝉衣回来了吗?”
“回殿下,蝉衣姐姐同殿下出去后便未曾回来。”闻言后,白穗不免微微蹙了眉,蝉衣只是奉她的令去差遣侍卫,此刻早该传完话回到寝殿,却迟迟未归。她抬头看着轩窗外浓重的夜色,心中难免忧虑,唤了个小小太监进来,吩咐道:“去寻一下蝉衣,若是没找到,便托夜半巡逻的禁军去找一下。
小太监称诺离去,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待沐浴后,侍女皆被遣退,内室一片静谧。白穗对着镜子梳理着刚绞干的长发,听着窗外枝叶晃动的细碎声响。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叫她无比倦怠。
太子之事尚未有定论,明天行宫上下怕是依旧气氛凝重。如此算来,她求来的这一趟倒不知是幸是亏。梳理完头发,白穗方将思绪收回,起身之时,却瞥见角落一点霜白色一一在那椿木月牙案上摆放着的,正是今日被燕廷丢掉的那件披裘。
她面色一僵,隔着四牒屏风,语气强作镇定地问:“何人送来的披裘?”
外间的侍女恭敬答道:“回禀殿下,是紫薇令大人那边的侍者。”
白穗微垂着眼眸,注视着那披裘上精美的云水纹,平和下来的心绪又乱了几分。
半晌,她吩咐道:“明日去东市寻个绣坊,替我买个兰花式样的香囊回来。”
次日清晨。
腊月里又飘起了大雪,银装已笼罩了乌墙壁瓦,霜枝累雪伏低。
行宫本就清幽雅致,此时天地皆寂,只闻簌簌落雪声。乌墙内,侍女在寝殿内多添了一座暖炉,一边点着银丝炭,一边同白穗说着今晨传来的消息。
圣人今晨下令取消冬猎,王孙大臣们皆留在行宫,不得私自返程。
太子之案尚未有交待,此事倒是在白穗意料之中。如今又落雪,车马难行,留在行宫倒不算坏事。
不久后大太监王行便来了归云殿,他将圣人的旨意传达后,才眯着一双笑眼,道:“说起来,奴才上一回见公主,公主才及笄,出宫后,倒是多年不得见了。”
这位御前颇得弘文帝宠信的大太监长了一张颇憨和亲切的脸。
但常年在弘文帝面前揣度圣意的人,自然不能以貌而论。白穗令侍女设了茶,浅浅笑着,“三年未见,公公倒是一如从前。”
王行闻言笑叹:“奴才早就上了年纪,看着皇子公主们渐渐长大,也不知还能伺候陛下几年。”
“我观公公倒是踔厉风发,神采奕然。”
白穗含笑应了一句,又抬眼看门栏外连绵的飘雪,回眸道:“公公可还还要去别处传达圣意?不如先饮一杯热茶罢。”王行却摆了摆手,“奴才且谢过公主好意,只不过,今日只来这一处,倒算不得累。”
正在白穗心生疑惑时,王行才笑道:
“永宁公主,圣人传召。”
白穗上次见弘文帝还是刚回京之时。
天家的父女亲情自然与她无关,因此她对他的印象一向淡薄,却依旧发现他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
幼时弘文帝在她眼中是每年宫宴时高坐台上,不苟言笑的天子。
再长大些,因着燕廷的缘故,她得以跟在太子、安阳后面,方知天子于他爱护的子女面前亦是一位慈父。而今再见,他坐于案台前,华发鬓生,满目凋瘁。太监通传着白穗的到来,弘文帝也只是低头看着折子,闻声淡淡道了一句。
“永宁来了。”
白穗温顺地见完礼,语气柔和道:“冬雪严寒,父皇当再添衣。”
这位年老的帝王方才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看着她,半响,才道:"昨日,有人与你说了同样的话。”白穗微微讶异,便听见弘文帝又道:“先前定北王之事,委屈了你,只是他是顾老将军遗孤,朕不会处置他,你可有怨?”
白穗心底一片冷然,却语气温和道:“父皇身居此位,自然有诸多考量,儿臣得父皇庇佑已是天恩,怎敢生怨?”听见她的回答,弘文帝忽而笑了一声,道:“你与你娘亲不同。”
白穗不由怔愣,她看着面前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喃喃道:“您还记得娘亲?”
“自然记得,瑶姬是舞姬出身,却很爱看书,听闻后来终日与书卷为伴,对你也疏于教导。“弘文帝放下折子,背着手走下来,目光落在窗外纷飞的雪景上,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白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
在她的记忆中,瑶姬只是个被帝王遗忘的异国舞姬,望云阁不过是一处冷宫。
因此六局二十四司轻慢,宫人苛待。
如今却告诉她,他记得。
他不仅记得,甚至对后来母亲与自己的处境也一并知晓。他皆知晓,只是不想拉她们一把。
手心被掐出月牙般的指痕,白穗弯眸轻轻笑了笑,“能被父皇记得,母亲若知晓了,想必会很开心。”弘文帝却只淡笑了一声,未曾应答。
织锦座屏外,王行捧了一份名册走进来。
弘文帝转过身,侧目问道:“你可知此番燕廷为何回京?”在帝王口中听见燕廷的名字,白穗不由心中一怔,心思流转间,已然猜到了此番她被传召的缘由,却只低头答道:“儿臣不知。”
“燕老将军已年迈,塞北十四州的兵权总要由燕廷接手,他已二十有二,该成家了。”
弘文帝将名册接过,翻了几页,忽而将它递给了白穗,“我知你们自幼玩得便好,你已是过来人,永宁,你来说说,这名册中的哪位贵女更贴合燕廷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