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明月(拾)
拾
春日又渐浓。后花园里的杜鹃的叶子绿的泛光,杜鹃花则粉红的像燃起来的火。那些生得茂密又正巧开花的杜鹃应和着原本枯青色的假山,从而显示出一种光怪陆离又鲜明的美感。早上的杜鹃花开的正艳,早上的杜鹃鸟却没有鸣叫一声。
“青碧呀,你怎么一大早上的把阿笙带来啦。是阿笙如今睡不着觉吗?”
花园里,两座互相环抱着的假山之间,安着一块圆形的青白石头桌子。桌旁摆着两三块莲花石墩形状的椅子。阿弦斜侧着身子、披着朱红颜色的外衣,悠悠然坐在其中一块方墩椅子上。阿弦在朱红外衣的内里穿了一件赭红色的袍子。
他神色自若的抬起头,手中拈着一只青瓷茶碗。石桌上摆着一块木头托盘,托盘里放着阿弦的茶壶、茶杯和茶具,另外放着几块盘装的点心。阿弦见穿浅绿衣裳的青碧的身前,跑来一位穿淡粉色纱裙、头上簪着艳粉绒花的女童。不过他见了那女童非但没有感到惊讶,反而四下里抬头望了望青碧、又低头望了望女童。
阿弦随即低下头来,不一会儿便柔声对女童道:“阿笙呀,你一大早的怎么来啦。你怎么不听为兄往日的话,在房间里多睡一会儿呢。怎么青碧姐姐一大早就把你带来啦。”
“阿笙,听话。后花园里人多眼杂,快跟青碧姐姐回去。”
“阿兄,我不回去!这事不怪青碧姐姐,是我自己要出来转转的。”名叫阿笙的女童见状,立刻跳上前来,将青碧护在她还未曾长到与青碧的腰身一般高的身躯后。她就这样果断般的挡在阿弦与青碧中间,随即稚声且厉声道:“我不是阿兄说什么话,我就一定要听什么的!”
此时此刻的阿弦从未料到自己的妹妹会有这般反应。他如今不能妄下定论,说自己的妹妹就一定是要和他作对。但如今的阿弦因为历经了风风雨雨,为了让阿笙少像他一般、走他会走的老路,所以希望阿笙宁可傻一点、也不要有主见。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阿笙再次朝他面前跳出来的时候,阿弦都会像是敷衍了事、又像是为了保护人般的答道:“阿笙,你快听话,快回去!”
“阿笙,快回去!回去好好睡觉,阿兄不叫你起来就永远不要起来,听到没有!”
站在青碧前面的阿笙哪里会听阿弦的话。她不再理会阿弦前头的话语,迈着碎步绕到假山前,踮起脚来瞧了瞧那座假山上下究竟有什么——在那座青灰假山的顶上,杜鹃的枝叶直直的伸出来。那些杜鹃枝条上既有漆绿漆绿的杜鹃叶子,又有火红火红的杜鹃花。
踮着脚观察假山顶的阿笙瞧见了那几枝杜鹃花,于是便忙转过头来,喜笑颜开的对阿弦道:“阿兄,你看。这假山顶上有枝杜鹃花呢!可是我知道有花叫杜鹃,有鸟也叫杜鹃。如今云凰到了这个季节,园子里总该有杜鹃鸟叫了罢!”
“我从前有学到过,潇潇暮雨子规啼。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子规指的是杜鹃鸟,所以杜鹃鸟也叫子规……对罢阿兄!”
坐在石墩椅上喝茶的阿弦见阿笙又是望假山,又是看杜鹃花漂亮,又是联想起杜鹃鸟叫,便在心中暗暗觉得一大清早叫她过来也无妨。阿弦在方才喝完杯子里的庭畔柳茶后,又默默咬了一口盘子里的点心。
盘子里的点心因为是酥皮的,所以吃进嘴里有些干巴巴的。阿弦因此拿起茶壶,准备再度倒起茶来。而后他一边同时在嘴里嚼着点心和茶,一边在心中想着——如今大抵是到了杜鹃鸟叫的时节了罢?为何后花园中的杜鹃花开得鲜艳,他坐在假山一处、却从未听到杜鹃鸟啼叫一声?
阿弦想着,今年园子里的杜鹃鸟怕是都死绝了罢?倘若没有死绝的话,为何到了这般时节、这般早上,却还未听见啼叫?
阿弦看了看悄悄拿走他盘子里一块酥饼的阿笙,又看了看依旧像原本那般恪守公职的、站在假山口处环视四周的青碧。她们二人的情况皆没有异常。这时候阿弦远远的瞧见那块熟悉的烟青色的影子掠过——早上后花园里开工的时间到了,是水鸢来了。
阿弦远远的望着她的影子。他不知为何,感觉此刻自己的意识脱离了眼前的青碧和阿笙,仿佛自己正看不见她们——他的眼里仿佛只看得见行走的水鸢。阿弦的心里止不住的泛起莫名其妙、却又无法找出缘由的看不见的欢喜。
杜鹃鸟没有叫,按理说应该再等一会的。难不成杜鹃鸟没有叫,和那姑娘有什么关系吗?
水鸢近来脑中的灵感愈发增强,手头的动作也愈发勤快了。近些日子以来,水鸢的心中开始生出一股猛烈的直觉,即这座楼阁倘若完工、将是她所创造的第一件亘古杰作。于是她开始愈发憧憬这座楼阁完工以后的样子。
王府的后花园总体位于整座府邸的东北角。后花园中空出来的那片用于修楼的灰秃秃的地方,总体位于整座花园的最西北处。因而那片空地连接着后花园内与后花园外,直面着王府北边的墙壁。
灰秃秃的工地上扬起一片片黄色沙砾似的尘埃。水鸢略微斜起身子,用手遮盖着眯起来的眼睛。她一边奋力在尘埃中眯起双眼、一边又努力在尘埃中睁开双眼——处在她脚边的一片水池才刚刚挖出固有的形状,因此大抵看上去像是灌了水的泥坑。
方才被处在黄沙中的水鸢奋力凝视着的、处在水池后面的建筑物,看上去像是一座刚刚搭好不久的木头架子。等到工地上的扬尘略微退去些以后,水鸢才慢慢把身子往水池的后方挪去一些,让一旁的阳光照到自己的视线中来。
那座木头架子一般的房子就是水鸢亲自主持设计的楼阁。如今它正以朴素的姿态,亲自挺立在工地的沙尘中。如今房子的里半部分已经铺上些木头了。那些如零星小点一般的人正爬在房子高高的木头梁上,修建房子剩余的外半部分。
随着春日的渐渐推进,这座藏宝楼阁的影子无论是在现实的平地上、还是在水鸢的脑中,都如同愈发浓郁的春光一般,变得越来越踏实清晰了。
水鸢还记得她在云沧临行时,叔父对她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话。叔父那时还笑弄她是木头、叫她学会与人相处,否则祝家上下的人全会把她当做木头看的。如今水鸢对于叔父那时的话,只听懂了十分之一——因为她向来过耳不忘。
她只想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看着自己的亘古杰作如同海面上的月亮一般,带着满身晶莹莹的月光浮出海平面来。除此之外,只有一件事情、一个人是令她费解、解决不了的。水鸢就这样背着同以往一样的器械,满怀期待与疑虑的走在后花园的小路上。
夕阳已经渐渐有点缓缓的染上天空了。后花园里不仅有许多的假山,还时不时在假山中冒出有凉亭来。在假山和翘角凉亭中掩藏着的,是一块又一块小型的湖泊。由于春天渐渐到来了,所以后花园里的百花开得七彩、也开得正艳。
这些各色的花与叶子一丛又一丛的处在各种假山湖泊之间,远看就像一块块斑斑驳驳的斑斓的云母。水鸢走在后花园的小径间,时不时望一望这些绽开的花,便能消解一些心中矛盾的思绪。
这时候突然有一只粉白的蝴蝶向水鸢的脸庞处扑去。水鸢被脸前这扑棱着翅膀的活物吓得连连后退,随后朝前方的花丛里定睛一看——那是阿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