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拾肆)
拾贰
“青梅煮酒论英雄……这天下谁是英雄啊?”
如今距离永羲离开白府的时候已不知过去了几年。白成焕的书房里依然烟雾缭绕,种着同原本那几盆兰花长得差不多的兰草。书房里挂着的那幅青山瀑布图,自打永羲有记忆以来便没有挪位置。另还有两把檀木椅子,似乎已经因年久而开裂了。
“青梅煮酒论英雄……你说这天下谁是英雄啊?”年岁一年更比一年长的白成焕愈发依赖他的粗木拐杖。此时的他正如几年前一样,将骨节分明的粗木拐杖杵在地上反复地敲。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犹如鬼哭狼嚎。
“你说罢、你说罢,这天下谁是英雄?若论起这天下谁是英雄的话,他们那群小子当初还没经历过立辰之乱呢!没历经过类似立辰之乱此等大乱的人,怎么能算是临危不惧的英雄呢?”
“你说祝家那小子叫什么?他叫什么?你放心,他告诉过我他叫什么。”
“父亲!”
门外头那声响当当的父亲不知是谁叫起的。正当白成焕在屋内嘶吼之际,永羲迈着双腿踏进了书房的门槛。这时候的白成焕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聋了却又没聋,但他又宁可自己耳朵聋了——毕竟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所谓的逆子。
“父亲!我回来了……父亲。”闯进屋子里的青年人仿佛身披着从门外照进来的阳光。青年的面色凝重、表情严肃。他处在白成焕的面前,却丝毫没有惧怕白成焕的意思。他还是像原来那样工工整整的穿着衣裳、戴着那条青蓝色的抹额。
屋子里的气氛一如往日的压抑。白成焕红着眼睛猛地抬头,在望见自己儿子的身影后又紧接着踉跄出几步。他感觉到他的背似乎伸不直了、头也似乎抬不起来了。如今一个踉跄倒在侍从怀里的他,依旧干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永羲。
此刻的白成焕永远不知道该应对儿子说些什么。于是向来只会骂人的他便只好骂人了。白成焕张口便朝永羲骂道:“你个逆子,你居然还敢回来!也罢,你如今回来了便回来罢。谁叫你父亲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呢。你父亲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父亲我又是白家的主君,因此白家的大业说到底还是得你来扛。真是造孽啊,造孽!”
白成焕扯着嗓子骂人的时候,仿佛嗓子里有什么东西要呕吐出来。
愣站在原地听成焕骂人的永羲什么也没说。倘若换作从前成焕骂他的时候,要么便是他表面逆来顺受、内心翻江倒海,要么便是他表面翻江倒海、结果逆来顺受。总之成焕是永远不可能逆来顺受的。成焕只有表面翻江倒海、做洪水猛兽的份。
从前在这座压抑的白府里,纵使是贵公子的永羲也不觉得日子是个头。又更何况是作为白府夫人的母亲、白府小厮的青厝。兴许只有有个好父亲的锦锦妹妹最无忧。
某日一早,白成焕便叫永羲早些起床,说他们二人过一会要去见永羲的叔祖。二人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便带着随从,穿过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来到整个白府正中央最靠后的一片院子前。此时天色刚早,天气微寒。成焕的身上披着一件毛外套,永羲则穿着一件大氅。二人身前的小厮打着红彤彤的长灯笼站在院子门前。
“我父亲也就是你祖父全名叫做白千陇,乃是前朝宰相。我叔父也就是你叔祖亦是前朝重臣……如今还活着,全名叫做白千帙。家中若有小事,是不必麻烦叔父出来处理的。可家中若有重大事宜、譬如确定下一任主君之类,则必须叫他决定。”
“一会儿见了你叔祖,则必须毕恭毕敬、不得有半点违逆!听见了没有!”
成焕吼叫着的声音吓得还在半梦半醒中的永羲直激灵。从前这些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的道理永羲是明白的,可惜白成焕自从他回来以后便把他当反贼处理。他在差不多五更天的日子里微微瑟缩着,一双眼睛凝视着前面小厮提着的红灯笼。
成焕、永羲二人差不多从五更天等到了真正的早上。这让人不得不怀疑老人家是否起得没那么早。然而或许是成焕为表对叔父的敬意,情愿带着儿子早早前来挨冻。这时候院子的门大开,从里面出来一个报信的随从对二人说道:“原来是主君和长公子啊。快快有请。”
“我说成焕你啊,的确是孝顺守礼、却也苛板的过分。人家羲儿好好的孩子,聪明伶俐能扛事,是我白氏一族最优秀的孙子辈,被你整的离家出走好些年。你的那些劣事,成烨都跟我说了。你不必再向我解释。我不想听你解释。”瘫坐在软椅子上、白发苍苍的叔祖坚定的向白成焕摆摆手,表示不想再听他多说话。
“叔父啊,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白成焕你好大的胆子!羲儿你说,倘若以后你当了主君,你打算怎么样?你跟你叔祖说实话,别管你父亲怎么看。”满脸褶皱的叔祖有着一双澄澈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正直直的盯着永羲。这时候的永羲迅速望了望旁边的父亲,却发现一旁的白成焕正低着头等待挨训。
永羲仿佛心中积攒了多年的不满、怨怼、失落、冤屈与不平,在这一刻都被人突然鸣冤了一般。他将心中所有他父亲觉得该有、不该有、属于正途、不属于正途却属于他的观点、志向,一股脑的全部说了出来。他急声道:“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
“正因为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人们并不会执着于自己所拥有的、而会妒念于自己所没有的。也正因如此,人间之悲剧才屡屡发生。所以我如今看不到更加广阔的天空,不是因为我大限已至,而是因为争权夺利的人们不叫我看见外面的天空。”
“他们总是执着于自己的世俗利益……因此就只好委屈我们什么也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