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拾伍）

拾叁

话说自从那日成焕带永羲见完叔祖之后，云京的天气便愈发的寒冷了。深秋时节白府院子里的乔木落了许多的叶子，树枝已然变得有些光秃秃了。到了初冬时候，那些乔木已经露出了光溜溜的枝节，那些枝节看上去蜿蜒绵长。

初冬时候的云京不比北境那般冷，因此还没有下雪。可白府从前的主人白成焕年事已高，头发花白得接近纯白，因此他不免在冬天的冷风中瑟瑟发抖。白成焕披着件深色的狐裘，头上绾着根白玉发簪。他一边在他的老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弯腰拄着拐杖，一边用手绢捂着嘴巴咳嗽。

书房的门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大开着了。白成焕望着门外照进来的、比从前愈发少的几缕阳光，竟想着自己的寿命也如同这阳光似的，不知还剩几年了。

从前的白府如今再也不叫白府了。白府大门前那块刻着“白府”二字的匾早在半年前便被人取下，而后没几天便换上了一块上头写着“羲王府”的新匾。这件事情说来话长。那日一早白成焕带永羲见完叔祖以后，没过多久便又带着儿子走到了厅堂之中。

既然白成焕是先前主君白千陇的长子，而永羲又是白成焕的独子，且叫永羲作为下一任主君的事是经过了叔祖同意的……白成焕就算心中再有怨言，如今也不可能会旁生怨言了。此时此刻白成焕弓着背，处在厅堂中把眉头紧锁着。

白成焕朝永羲开口，似是在谆谆教诲道：“羲儿啊……如今为父也不刁难你啦。你虽然思想离经叛道，但毕竟是个优秀的孩子。如今新帝尚且年幼，而我白家又是世代帝师。我白家既然享受了帝师之尊荣，那便要承担为师者之责任。”

“羲儿啊，为父想着，你学识渊博、又敏而好学，要叫你做小皇帝的老师。为父亲的不仅想让你做老师，还想让你辅佐新帝、摄政于朝。至于你的思想，为父管不了啦！如今南边祝家的新主大有作为，而为父亲的我尚且年老、如今不知能活多久。因此便将羲儿你扶持上来担当大任，你啊一定要给为父争气！”

此时此刻的永羲什么话也不愿意说——他知道他这时候最好不要说话。此刻的他似是呆滞了般沉默地低下头，整个人的身躯如同站桩似的杵在地板里。他知道他纵使平日与父亲有千万般争执，此时此刻都不是翻起身来大闹一场的时候。

白成焕驮着背、浑身上下的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想瞧一瞧自己儿子的身躯是否还完整。这时候的永羲既不说话、身躯也一动不动。他任凭着白成焕说着那些平日里他觉得啰嗦透顶又毫无意义的话——他知道这些话此刻是应该说的、起码这时候是应当出现在此地的。

云京城里，羲王府逐渐进入了愈发寒冷的冬天。白成焕院子的雪随着某几天的天气愈发愈寒，已经愈积愈厚了。院子的前院里种着几树红腊梅。那几树红腊梅如今还在雪里傲然的开着，但不知道院里的雪再下大一些，那些梅花是否还能再开。

梅树的枝头堆积着一层白皑皑的雪。一层白皑皑的雪下，能瞧见斑斑驳驳开着的红腊梅花。白成焕清早说要赏梅，于是便在随从的搀扶下，披着狐裘颤颤巍巍的来到雪中。他见雪中的梅花开得正好，于是便在心中生出莫大的欢喜。

“你看呐、你看……红梅缀冬雪，清贵自然成。这红梅乃是一等一的清贵之花。真是好，好啊！”白成焕伸手指着院中傲雪的红梅，满怀欣喜的朝着搀扶他的随从说道。

不等白成焕说完这句话，他就突然感到口腔里有些不适。从胸腔蔓延至口腔的巨大的不适导致他立刻弓起背来，又下意识的拿手绢捂住口鼻——待他再次放开捂住嘴巴的手绢，盯着手绢定睛一看的时候，竟发现一簇明晃晃的鲜血正处在他的手绢上。

那簇鲜血的面积颇大，颜色猩红而刺目。

“羲王殿下，不好了，不好了——太师爷他、太师爷他……太师爷他。”小厮青厝披着件厚厚的毛领子衣裳、脚踩着黑色的毛靴，双脚飞奔着穿过王府复杂的院落。他来到一个门前挂着只青鹦鹉，内里修葺的又深又阔又气派的院落当中呼喊着报信。

院落的主人是一个如同住在月亮上的谪仙道人一般，瘦高冷冽、面庞清俊的成年男子。他内里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扎着一条青色的腰带，外头披着一件紫黑色带纹理的毛外套。他遥遥的听见青厝报信，随后不紧不慢的走下台阶。

男子还是像往常一样戴着抹额——只不过是一条细细的蓝抹额，还有一顶又高又长的银色冠子。男子自青厝面前背着手迎上来的时候便问道：“我父亲怎么了？我看你刚刚迎上来的时候，貌似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太师爷他……刚刚去了。去了是归西了的意思。”青厝把头埋向一旁，似是不敢面对这般残酷的现实。

“原来是这样。”背着手迎上来的男子蹙起眉头，摆出一副似哭非哭、似愁非愁的表情。他极不自然的别过头，任凭冬日稀疏的阳光直洒在他的脸上。他把嘴别扭似的撬开，随即向青厝又道：“我父亲他……原本身体便不大好来着。如今这般，便也是……算了，我还是不说了罢。”

再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但不管过了多久的日子，永羲都依旧记得他在父亲灵堂前所见到的那些场面。白成焕归西的日子恰好在白千帙的后头——两人是一前一后离开这个世界的。不同于白千帙葬礼上哭声震天、人满为患的场面，白成焕灵堂前的人其实并不甚多。

那天永羲经过白成焕的灵堂前，在灵堂的门口猛地怔住了。他朝挂着长长经幡的灵堂里望去——灵堂里跪着的只有少少的一两排人，那些人仿佛都在假装哭泣。整个灵堂上下被一片冷蓝色的氛围笼罩着——不论是经幡、牌位、还是人，都仿佛沉浸在那片蓝蓝的静默之中。

他有点想念他逃去江湖里逍遥自在的日子。那些日子虽然短暂，但历历在目。相比之下现实的日子令人有些彷徨。

他在江湖里遇到的、那位吹起碧玉凤凰箫的朱衣男子到底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