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汉家烟尘
萧衍看错了人。
在他18岁的时候远在京都的皇上重病,人人自危。
而他——选择了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三皇子。
皇帝迟迟未立太子,许是觉得自己能当个老不死,妄想自己长命百岁。
萧衍来边塞的第一年,苦苦支撑。殚精竭虑,他不知父亲与母亲如何在这苦海中强撑。
没人教他。
第二年,三皇子给萧衍递了橄榄枝。
树大好乘凉,萧衍又苦撑三个月后终于选择了放弃。
他答应了,立场敏感的摄政王站在了三皇子身后。
朝堂大臣口诛笔伐,恨不得诛而快之。
萧衍全都知道,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希望那些折子能够压死他,让自己翻不了身。
自己不能安身立命,可他手中是四十万人的命,鲜红的、跳动的命。
执伞跟浮游就这样看,看他的一年两年又三年。
走马灯很快,但是萧衍的痛苦却不会随着速度而减少半分。
萧暮归不允许两人露面,他们只能看着他强撑,油尽灯枯,绝处逢生。
萧衍这三年来也终于学会了喝酒,鲜少会大醉。
箭矢深入骨,他拔了出来,没有喊疼。
没人知道萧衍怎么熬过的,来治伤的郎中说不了实话,萧衍又不能在外面示弱一点。
脊梁从来不会弯下,包括只有自己在时也是,就好像已经成了习惯。
习惯,他终于学会了与苦难共处。
一年又一年。
在第三年皇帝病重,宫中密书传到他这里,亲自送到了他的手上。
萧衍自嘲,觉得自己难得被重视,却是权谋的棋子。
棋子,做什么都好,他要让所有人活下去。
酒现在入喉只剩下了涩,涩的发苦,涩的口干。
萧衍没回,只是把密信给烧了。
第四年,皇帝已然病得不能再理朝政。
仍然没有立太子。
三皇子在给萧衍的密信里大骂皇帝是个病痨鬼。
病痨鬼,权力面前连自己父亲也是鬼。
鬼,魑魅魍魉。
竟也好过当人。
终于第三封密信送到萧衍手中后,萧衍带兵回了京都,有自己家的京都。放着父母灵牌的京都,埋葬着父母的京都。
他原以为自己会是白骨回来,却是活生生的人。
遭万人唾骂,安不良心。
几万日日征战的将士自然要比皇城里的御林军强,城门被破轻而易举,萧衍生出了自己要做皇帝的错觉。
他助三皇子做了皇位,自己仍然当着摄政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哦,不对,丞相也是。
天子只有一位,但是他之下有两位。
好东西当然不会分享。
萧衍对皇位不感兴趣,他日思夜想,殚精竭虑。皇帝也是如此,好没意思。
扶上三皇子当皇帝的第二年,自己守边塞的第五年。
真好,他熬了五年。
五年的时间萧衍生了些白发,隐在黑发里看不见。不能让人看见,年仅二十岁的摄政王有了白发。
他痛苦一生,携着风霜守着江山。
直竹总会有压弯的时候,脊梁也是。
萧衍做摄政王的第六年,因为计划败露,受了重伤,粮草也没保住。箭矢快要穿心,只差几毫。
生生熬了三日,终于熬了回来,只是白发又多了几根。
伤口疼得极了也只是一壶又一壶的喝着酒。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终于呕出了血。
呕心沥血。
浮游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萧衍除了沥血以外再也没有其他。
他终于忍不住,忽视掉萧暮归的劝阻,浮游走上前去递给了萧衍一颗丹药。
止疼,却无法让伤口愈合。
萧暮归大概也只会让自己做到这里。
萧衍真狠,当鬼都要做厉鬼,萧暮归也是,如此情形已不觉痛苦。
萧衍嘴上带血,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浮游,左手已经抽刀而出。
执伞迅速抓住了萧衍的腕子。
哐当——
剑落在了地上,砸的萧衍心脏有些难受。
他闭了闭眼,道:“犬戎的杀手?事成定局,来吧。”
浮游从萧衍脸上看到了解脱,那一刻浮游很想换掉自己手上的丹药,他想要萧衍安然死去。
——终究只是递了药,没置一词。
萧衍冷哼,“我宁可被你们剜肉,也不会这样去死。”
执伞把药直接送进了萧衍嘴里,呛的他直咳。
浮游忙倒了一杯水帮萧衍顺了下去。
疼痛立刻消失。
萧衍勾唇自嘲,“我怕是真的要死了罢,也不觉痛了。”
说完就昏了过去,浮游赶忙把脉,才发现是睡了过去。
伤口太疼,萧衍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终于睡了。
浮游替萧衍盖好被子,默然的看着他。
“走吧。”执伞道。
“不再看看?”
执伞没回头,只是说:“他太疼了。”
萧衍太疼了,执伞第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怕再看一眼就要跟天道作对。
狗屁的天道。
执伞走出营帐问萧暮归:“他真的快死了吧?”
“嗯。”萧暮归语气平静,不像是在说自己。
“其实原本没睡,三个时辰后就是犬戎攻来的消息。有人给透漏了计划,没有了粮草原本也撑不了几天。”
“解脱吧?”
萧暮归听到浮游这样问,道:“这世间哪有什么解脱?我不仍是寻了仇,做了鬼?”
这是萧暮归第一次承认自己跟萧衍就是一个人。
却那么寂寥。
这世间的忠臣总是很难做,午夜梦回,自己被愧疚环绕。
死无葬身之地。
浮游听到了一个将士跑到萧衍帐中大声禀报的声音。
过去三个时辰了,萧衍真的要死了。
萧衍睁开眼,有些遗憾自己仍然活着。
只是这次之后自己是不会活了吧?
只是可怜跟着自己的人,这些年他拼了命才保全了四十万人的性命。
只是现在也就三十几万了吧?
萧衍一边穿衣一边想,浮游的丹药很管用,一点也不疼。
萧衍走上城墙看到了已经整装待发的军队。
“若是有人想要回家,或者不打这场仗都可以。拿着钱票走吧。”
出人意外。
没人走。
萧衍仰头看了看,满天繁星。
可惜不是为自己而亮。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萧衍回头看了一眼北方。
京都的方向,他的家。
最后一眼,望乡一眼。
萧衍恍然生出错觉,不知今夕何年。
他似乎看到了父亲还有对他招手的母亲。
今夕何年,竟见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