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不见千秋依古树,犹能一笑泛轻舟(2)
“一个民族,若是连精神领域,都被强制剥夺了。那日常生活,岂不是处处都是细作,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听罢,华高翮的脑海炸开一个又一个响雷,此等理论,他向来闻所未闻。仔细一想,还真觉得葛前辈讲的不错,尤其是“细作”那里,他不紧冷汗直流。
“葛前辈!您说的对,之前我在朝廷出入,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不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葛大同笑了笑,又道:“这些是吃官饭的人,不足为奇。还有更奇怪的,比如自己备民饭,替那些吃官饭的人,去抓那些,他们所谓的异类。”
“这……您说的是检举揭发吗?”华高翮眼神瞪大,咬紧牙关,“我竟完全不知。”
“细看我刚刚说的场景,是不是颇有几分盛世之意?百姓的娱乐生活扩充到无限大,乃至男扮女装、狗吃人食、妓女成群、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之景也!”
葛大同慷慨激昂的话,让华高翮思维一震:“这不是,尚武精神的慢慢缺失,侠义之气不复了吗?”
“没错。我说这些,是让你明白中州的内法,早已在北荒手上乱了套,而在这期间,你们却连争取都未争取过。这才是西域的人如此痛恨你们的原因。至于怎样做,还是要看你的了。”
“一句话,华宗主,如果说今后西域依附了公孙清,那西域认的到底是中州,还是北荒!”
葛大同这句话才是恰中肯綮,也让华高翮拨开云日见清明,迷津顿解。
“倘若我一己螳臂之力,挽救整片颓势,前辈觉得能否可行?”
“华宗主,若是以一人扭转乾坤,当年我便不会疯癫入道了。”
葛大同苦涩地笑了笑,神情有些怅然。
“葛前辈,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华高翮强忍着心间的痛楚,泪水却不断地流出,神情极为不甘。
他也知道葛大同当年的事情,正值巅峰时期的葛大同,踌躇满志,曾立誓要展开一番事业。但却多次碰壁,惶惶如丧家之犬。理想与现实的冲撞,使其怀疑书上的道理,究竟能否施行。在这种失意的状态下,葛大同日复日,年复年,精神越来越疯癫,到后来,甚至陷入内景之中,分不清何者为虚幻,何者为现实。
“有办法。”葛大同目光盯在华高翮的身上,缓缓吐字,“去伪饰,留真意,势均衡。”
“既然事情已经如此,我们不妨从容应对。首先是去伪饰,你的天通宗名号、宗主之位以及所谓的大正皇帝谕旨,皆是伪饰。这种伪饰,换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在世俗权势面前建立起的关系,终究是一团泡影,来不得真。从此刻开始,你就是一个中州人,抛下这一切,去迎接西域的人。”
“其次是留真意,你来这里,无论是替皇帝与西域建盟也好,还是来交友也罢,都是你的真意。你要让别人看到,我和你交朋友,不是为了其他的关系,单纯是看中了你的人。这样的话,其他的人便会放松下来,不会继续提防你是不是另有所图。当然,会不会进攻西域这件事你决定不了,还是公孙清
做主,所以我觉得西域还是大概率不会松口。”
“最后是势均衡。不要摆出一副低人一等,卑微的姿态。这样其他人会觉得你更不占理,会变本加厉地伤害你,到最后你也一无所获。一味地忍让,换不来坦诚相见。何不从一开始,就做出人人平等的姿态来?拿出你身为宗主的骄傲,这样他们才会正视你。这一条可能与第一条互相矛盾,可是你做到细微之处,自然会生出无形的威严,这一点点威严,便足够了。”
华高翮如醍醐灌顶般,一点即通。得到指点的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他颤抖着身子,止不住地点头,泣不成声地道:“前辈真是神人!我不发一言,您居然能算得如此准确!每一步都紧扣我的心门,多谢前辈!”
葛大同走了过来,摇了摇头,轻拂衣袖,笑道:“不必言谢,我看人很准,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现在华宗主已经通透,也没什么问题了吧?”
“晚辈告辞!”
华高翮也深知自己耽误了葛大同太长的时间,不敢再加叨扰。于是见好就收,直接离开。
葛大同见华高翮离开,眸子里似乎生出了一丝忧愁之色,他刚刚推算出了一些不好的结局,不过却没有对华高翮说。
“希望你能度过此劫吧。”
令葛大同更为震惊的是,华高翮的劫数居然不在西域,而在中州。其中牵扯了许多丝丝缕缕的怪事,一时间让他也算不出未来的模样。
“这世局,是越发看不清晰了。”
走出草庐的华高翮,看向一旁站着的朗霈,笑着拥抱了过去,他抚摸了一下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娇躯,柔声道:“走,我们回去。”
“葛前辈给你出了什么招了,笑得这么开心。”朗霈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高兴,她更高兴。
“我们直接去找国主大人议事,无需看他人眼色!”
听了华高翮的话后,朗霈还是有些担忧,一想起那疤面蛮横无理的样子,她就头疼,真不知道西域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她沉下脸来,黛眉倒竖,轻轻问道:“这样能行吗?我怕进不了国主大殿的门,我们就被打出来了。”
“无妨,听我的即可。”
华高翮阴霾横扫而去,自信地咧开嘴角,拉着她的手便向客栈奔去。
明玉安走后,华成素就一直失魂落魄地坐在客栈的角落,眼前心里全是荆天的影子,一遍遍地回想着她和荆天经历的美好瞬间,入迷之时,竟动情地痴笑了笑。
一旁的吴击水,看到少宗主这般惝怳的样子,止不住地摇头,他已经暗自惊怕了,如果华成素回心转意,重新对荆天找回爱意,那他亦或是萧师哥,是绝对没有机会的。
妈的!还想着沾沾萧师哥的光,尝尝少宗主这天仙女的味道,现在所有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他深知少宗主的脾气秉性,这个时候,他不敢继续再去烦华成素。
而此时的华成素,已经近乎入魔,内心的执着苦苦压抑。她太渴望得到真相了,而明玉安单纯只是想要惩罚她,愣是不和自己说,这让她郁闷在心,动了些许战意。
“明玉安…
…既然你不告诉我,那我便只好把你打得服气,再告诉我真相了。”华成素喃喃着,骨节已被她捏得泛白,俏脸泛红,目露冷光。
若是真的另有隐情,她便尽力将荆天挽回!况且近些年来,对萧简和吴击水等人的表现,她看在眼里。她隐约明白,这些人有事情瞒着她。
她有些后悔了,后悔那样草率地信了萧简,又太执拗地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就是真相。
要是能重新开始,她定要好好对待他。
正想着,华成素听到了外面有些声响,刚微微起身,吴击水便对华成素说道:“少宗主,是宗主和夫人回来了。”
华成素三步并两步地过去,迎接进父母的怀抱,华高翮溺爱地抚摸两下她的头,笑了笑,正欲给女儿说一下葛大同为他出的良计,便听见女儿柔声忽起:“爹爹,我们去面见国主吧。”
“女儿,你知道葛前辈为我出计了?”
“女儿愚钝,不知。可现在我们不去不可,若想人前显圣,只能在气势上不输于任何人,必要的时候,摆出强硬的态度也未尝不可。”
“嗨呀!”华高翮激动地大笑,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我女儿比我看得还透彻,老了!霈儿,我这是真老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朗霈也跟着哈哈大笑。
华高翮清点了一下天通宗弟子的人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着皇城走去。
待到将要到达皇城之时,去路却被七人阻住。朗霈上前一步,刚想询问他们意向如何,华成素却已经把剑拔出来了。
她的照水剑意,已经完全被杀生之想包裹,太想要大战一场了。
“素儿,冷静,你动剑干什么。”华高翮赶紧拉住了华成素,幸好及时阻止,吓得额头惊出一排冷汗。
“他们是西域七侠,且去听听他们来意。”
华高翮将华成素安顿好后,上前走了几步,气定神闲地站定。
“华宗主,您女儿刚刚的举动着实是吓到我们了。”
其中一个青年干笑了笑,他是真害怕华成素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抱歉,小女意气用事,若是吓到诸位,还请压压惊。”华高翮从容地笑了笑,又看了他们一样,目光飞速扫过,“各位有何事?”
“国主大人改变主意,让我们来请你们去见他。没想到你们不请自来,倒是省了我们很多时间。”个子比较矮一些的男子上前一步,淡淡开口。
“哦?那正如我等意愿,请少侠带路!”
华高翮气派一甩袖,淡定拱手,回望天通宗弟子,让他们跟上。
走过半个时辰,华高翮远眺皇宫大殿,四周又没有伏兵,心里放心地笑了笑。七位少侠将他们带到这里,便径自离开了。
华高翮安排着吴击水带着天通宗弟子在外等候,自己则是带着朗霈和华成素进去见国主了。
一入殿中,华高翮便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去做了,私底下苦苦拟定话术。
不一会儿,便看到了西域国主花有年端坐在龙椅之上,身旁则是跟随六尊耆,悉数坐在下面。见到木有思他们,华高翮并没有太过惊讶,也没有太过反
感,毕竟他们是西域柱梁般的存在,这样大的场面,他们自然要在。
“在下中州华高翮,来见西域国主花有年。”按照葛大同的意思,华高翮并没有报出自己天通宗的名号,表情也是古井不波。
果然,花有年见到华高翮后,点了点头,淡淡一笑:“欢迎华先生来到西域。”
华高翮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看一旁的座位,也不等花有年示意,便直接落入空座坐下。
木有思看了一眼华高翮,脸色微变,刚想发言呵斥华高翮无礼,却被身边人使眼色拉住。
花有年看后,笑着摇了摇头,道:“华宗主不必客气,既然来到我们西域,那便都是客。”
华高翮看向花有年,也不想再做多余的废话,只是直接挑明了来由:“国主大人,我等前来,主要还是交朋友。无论是两国之间,还是你我二人,我想无论结果如何,根本不必撕破脸皮,成与不成,全凭彼此心意。”
“好。”花有年拍了拍手,对华高翮的话很是赞同,眼神向木有思等人望去,又开口,“我知道我们西域的人给你们带来了许多的困扰,但他们也是性情使然,不怪他们,要怪就怪我教民无方。我在这里,向华宗主致歉。”
说着,花有年站起身子,就要朝华高翮鞠躬。
华高翮见了,神色陡然一震,双手颤抖着拦住了花有年的动作。
“国主大人,你大可不必这样,其实西域人对我们的偏见,我也没有去怪,一切都在冥冥之中私定,我又如何能改变呢?”
听华高翮如此诚挚动人的话语,花有年也欣慰地点了点头,直是觉得自己没看错人。而一旁的四老也是频频点头,只是木有思冷哼一声,陆依山偏头沉默。
“国主大人,我等此次前来,正是公孙清亲自授意。”华高翮也不隐瞒,直接将公孙清摆了出来,让朗霈吩咐手下人将东西全拿进来。
听到公孙清的名字后,六老皆是打起了精神,想听华高翮继续说下去。华高翮则是走了下去,从一众贵重物品之上,将大正玉玺拿了下来。
“这是大正王朝打造的玉玺。玉玺,乃是一个王朝正统的表现,想必公孙清要表达的意思,诸位也已经知道了。他的原话是,兴中州之大邦,结四海之强邻。”华高翮声音朗朗,吐字清晰,明明白白地传入了在座的每一位耳中。
“他是想要我依附于他?”花有年的声音里明显多了几分怒意,目光也有些不满,看向华高翮问道。
“是的。”
华高翮也不隐瞒,点了点头。
“放肆!”花有年一甩袖子,站了起来,心里对公孙清顿时激起了老大的不满,“当年北荒一众蛮子来我们西域通婚和亲,我都已作出百般牺牲忍耐。现在祸罢我西域女郎,又想让我等臣服,去作那万国来朝的虚伪假象,真是欺人太甚!”
木有思听了花有年的话后,频频点头,眉宇间神采奕奕。公孙清的做法,确实是这个道理,西域称臣,对谁能有好处?无非是想要做做样子给中州老百姓,一看这些,呀!万国来朝!我们中州如此
强盛,果真了不起!这样的思维贯彻下去,中州百姓想造反也难。
真是愚民有术啊。木有思冷笑一声,更是不屑地看向华高翮。
“想让我等臣服,决然不可能!”花有年发泄了一通后,也镇定下来,坐回座位上,但态度依旧强硬。
“我明白国主大人的意思,不过公孙清托我们带来的东西,这便宜不占白不占,还请国主大人能收下。”华高翮说罢,让弟子们将皇宫之中各类的珍贵物件奉上,这些东西,大抵都是公孙清为了展示中州实力而特意准备的,所以质量极为精良。
花有年看向底下不停呈上来的东西,陷入了沉思,究竟是收不收下呢?
正踟蹰之际,陆依山缓缓站起,向花有年行了个礼,肃然正色,才缓缓说道:“国主大人,我觉得这东西我们应该收下,如果拒绝,公孙清那老贼可能认为是我等瞧不起他,不会做到一刀两断的效果,反而还会惹祸上身。不如先将公孙清的意愿稳定下来,我们采取不温不火的战术,冷淡处理即可。”
这一番话,陆依山也没有背着华高翮他们说,正是要让华高翮来听听,他们西域人的决心。
至于华高翮会不会去告密,起码陆依山相信,华高翮不是这种无耻的人。
“陆前辈说的没错,正是此理。”
华高翮与花有年相对视着,花有年只感觉气息一阵灼热,似乎是不接不行了,他不得已笑了笑,道:“华宗主,你们的意思我都懂,可是我若接了这些东西,却又不应公孙老儿的意思,你又该如何回去交差?”
“前一天的我,或许也会这样想。不过我已经想开了,只要国主大人能留个手谕,容我回去上报,这便可行。”
华高翮目光深邃,负手而立,淡淡地说着。
花有年取来纸笔,草草地写了几个字,便递给了华高翮。华高翮将手谕送下,容弟子们互相传看后,放入信封之中收纳好。
花有年见此,却愣了愣。华高翮将自己写下的手谕送于弟子们观看,自己却不看,说明他根本不担心他写下的话触怒了公孙清,会害到他。
至于让弟子观看,是想要底下的人安心,细细琢磨天通宗回到中州之后的处境,这具体事宜,当然由华高翮处理,出了什么事他自会担着。
这既让弟子们安心,又能让弟子们知道华高翮之后要面对的艰难险阻,心里对宗主更是仰慕,从而收拢人心,妙哉!
花有年对华高翮的好感是逐渐加深,不由暗叹,这个华宗主不愧是一代宗师,心计如斯。
“华宗主不愧能立足中州几十年不倒,我西域若是有你这样的人才,自当是福泽绵长啊!”花有年感慨万分,天通宗虽是依附了朝廷,却也避免了很多祸端,这般顶尖的识人读心、逆境生还的能力,举世罕见啊!
木有思左一句听得花有年夸华高翮,有一句听得花有年赞华高翮,耳朵快要生出茧子来了。他心里一肚子的火气快要爆开,更是不明白,华高翮这种虚与委蛇的小人,哪里福泽绵长了?要是江湖上都是这种人,才是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