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须看冰雪凌高节,何必风埃运苦心(4)
“你们昨天确定是看到黄先生了?”
戚英华看着眼前荆天三人,笑着问道。
“当然,昨天他还在举办诗会,只是官兵来到此处,不知今日会不会继续。”荆天思索了一阵,说道。
戚英华立刻提议:“我要前去拜访黄先生,你们还有谁要去吗?”
荆天三人也纷纷点头,说做就做,立刻前往了听轩阁。
等到三人来到了听轩阁后,戚英华望了望这件旧阁楼,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激动,连忙震声向前方喊去:“戚某前来拜访黄先生,不知黄先生可否行个方便?”
话音刚落,里面没有回应。
戚英华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方觉事情有些蹊跷。他转过头去,看到老板向他们走来。
老板一边迈着方步,一边轻声叹道:“唉,你们也是来找黄先生的吗?他今日清晨就前往京城了。”
“什么?”
戚英华不明白黄文甫为何无缘无故去了京城,他总觉得心里阵阵不安,又问道:“老板,黄先生去京城,要去做什么?”
“或许过了一阵,你们自会知晓。”
老板摇了摇头,也没有多余的话要和他们说,只是转过身去,一摇一晃地离开了。
荆天也总觉得黄文甫此行必是凶多吉少,若说江湖之中,他荆天是朝廷的第一敌人。那么在文坛,黄文甫便是朝廷的第一敌人。
其文笔辛辣、见解独到,一度是中州的巨擘。
“唉,我们还是走吧。”
没想到黄文甫本人,戚英华明显有些失望,整个人也失去了兴趣,径直离开了。
约摸晌午之时,黄文甫才堪堪赶到了京城。正值秋节,走出了一身的热汗,凉爽的空气,打在了他的身上,顿时觉得心旷神怡,轻松许多。
不过,现在不是放松身心的事后。和秋承送别之后,他便要完成自己平生之际,留下的最终独唱了。
他将背上的包裹拿下来,将折叠的桌椅摆放好,取出笔墨纸砚放在桌前,两对鲜艳的红色幡子挂在了周围。
上面写着,面京赋诗,无不敢言。
黄文甫在心中默念,一股悲壮之意从心中涌起,愈演愈烈,浓郁无比。
十三年,国不像国,民不像民,君,更不是君。
面对穷途,无法改变现实的他,只能沉浸在诗歌世界中,拥抱向自己的浪漫,结束掉这潦倒而又可笑的一生。
黄文甫深吸口气,将手中的毛笔搁在了砚台上,蘸满了墨汁,在宣纸上题下了第一首诗。
“忍见皇京坐小儿,公卿媚骨得谁施。
杀臣唯恐一臣在,盗世偏求万世欺。
俯瞰人间虽道陨,仰观天下未亡时。
仙山咫尺应寻去,惟愿睽尘醉不支。”
周围的人见其坐在街头,不言不语,只是全神贯注地提笔赋诗,纷纷向他靠近而来,凑凑热闹。
这些人不是看出了黄文甫的身份,慕名前来,而是看到“无不敢言”这四个字,有些好奇。
幡上八字,字字都有着向皇帝和朝廷发起挑战的意味。
而他们看到了黄文甫的第一首诗后,更是吓得喘
不过气来。
杀臣、盗世、道之陨、亡天下。
这些字眼,许多没有文化的人虽不知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杀盗不是些什么好词。而这诗是面京而赋,莫不是写给“皇京”的那些“小儿”听的?
这未免,也太狂放了些。
而一旁路过不少的文人,也看出了这首诗的涵义,没有丝毫的讽刺艺术修饰,单纯的直言,就是指着鼻子来骂皇帝和那些官吏。
一些人好奇,写出这辛辣诗句的人究竟是谁,将视线落在黄文甫的身上后,也是有人认出了他。
“黄文甫!这不是前朝大儒吗?听说他避世已久,怎么今日有空来京城赋诗?”
“这不会是要效习前辈题反诗吧?可是那些人都是在楼里、庙中题的,写完就走,可不敢留在现场。黄文甫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
有一些人,也对黄文甫发泄出了不满:
“呵,前朝大儒就了不起了?就可以占在街上写这些狗屁不通的歪诗,来倒一股子负能量?你满肚子坏水憋在里面别露出来好不好。”
“差不多得了,失意文人快滚回去,别犯你的腐儒毛病。”
“哈哈,我看他是活不下去了,想死了吧?不然在这里写这些没人看的东西干什么?妥妥的浪费时间。”
“真是恶心,看到这些歪诗,好心情全没了。”
黄文甫听着耳边众说纷纭、褒贬不一的声音,却始终一脸平静的样子,他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的。
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
紧接着,他提笔写了下一首:
“天涯志士应同在,聊共杯觞泉下安。
空复干戈离骨肉,不曾风月改衣冠。
存身梦觉乡园异,忘史思来宦路宽。
岂负平生歌论道,笼中燕雀最承欢。”
这一首写罢,底下的人议论更加激烈了。
“空复干戈离骨肉,不曾风月改衣冠。哈哈,好一个空复!日月代序,江山更替,每一次的改朝换代,迎来的只是干戈之争,骨肉之别。却从来没有因为鲜血的教训,颠覆这样的历史循环!衣冠之变,就说明了制度之变。问题的根本在于制度的残缺和不公平性,只要改变了这个问题,才能从循环往复的迷阵中得以解脱。可惜……‘不曾风月改衣冠’!唉!不愧是黄文甫大儒士,句句戳在我心!”
仅是这一联,已经让底下的读书人开始沸腾,为其鼓掌喝起彩来。
一旁向黄文甫发起攻击的人听到了这些赞誉声,脸色骤然大变,像是吃了苍蝇一眼难受,眼神开始不自然起来,他们飘忽一阵,前面的句子都是他们无法理解的,索性一一跳过,随后定格在了最后一句,哈哈大笑,开始属于他们自己的解读:
“笼中燕雀最承欢?哈哈,你说我们是笼中燕雀,谁是笼中燕雀呢?”
“哈哈哈,不会是黄大儒士说自己吧。毕竟我们可都是在好好生活,不像黄大儒士那样高洁,一隐居就是十年,估计连基本的生活都不会了。”
“空中建阁的酸腐文人滚出中州!”
“你说我们在笼中,你何尝不在笼中呢?真是哪里都不缺你这样的叛徒,你不喜欢我们这些人你可以滚去南蛮隐居啊。”
一瞬间,舆论哗然,风浪大变,这些人将节奏把控得相当准确,很快,对黄文甫的讨伐声淹没过了支持他的声音。
黄文甫依旧是拿笔蘸墨,将自己的名字题在了上面,开始挂在红色幡子的旁边,脸色淡定如旧。
一旁许多人早已看黄文甫不爽了,他们咬牙切齿,冲了上去,站在黄文甫的身边,指着他骂着脏话。而黄文甫从不介意,似乎有些享受这样的声音,露出了一丝由衷的微笑。
那些人的表情阴晴变幻,见什么招数都奈何不了他,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一个精壮汉子走上前去,张牙舞爪,想要去把红幡折断,摘下那些纸张将其撕碎。
“不能让他再宣传这些东西了,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你若是真有能力,就去当一县一郡的官吏,去造福人民。而不是在这里吹冷风说怪话!”
说罢,那汉子拿起红幡,就要踩断。
一旁的人都在围观喝彩,有一聪明人想到了些什么,赶紧上来阻止汉子,连忙道:“这东西都是他造反的证据,不能破坏。我们现在拿着他写的这些诗,去衙门报官!”
“对!破坏这些东西可就没证据了,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还有还有,刚刚谁说好来着?全是潜在卧底,都揪出来抓去见官,含糊不得!”
那些文人听到了这些话,连忙低下头去,转过身就逃走了。还好人流较多,没有发现他们。没想到这些人已经将矛头转移到了他们的身上,为了自身的安全,当然是要先行撤退的。
京城,从此刻开始热闹了起来。
符庆平本在朝中闲来无事,正走着,却被人叫住了。
“老符,你听说了没有。那些人在说,要将那个黄文甫带走,去京兆尹吕大人那里投案。”
说话那老头儿一脸兴奋,看了周围一圈,侧了侧身,来到符庆平身旁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情闹得不小,整个京师都在传。你说,要不要让圣上知道?”
符庆平今日忙于朝中内事,懒得去打听这些八卦。至于黄文甫,他倒是知道,前几日举办诗会,还是他告知了校尉大人前去好好监视一番的。听这人讲的来劲,他便贴近前来,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否方便讲讲。”
“黄文甫,题反诗嘞。”
“反诗?”
符庆平眸子一动,这在皇上眼里可是重罪,情节严重,保不齐是直接掉脑袋的大事。他马上惊出一身冷汗,又问:“诗文呢?我看看。”
说罢,那老文臣递给了符庆平两张纸,说道:“这是在场的几人抄下来的,字迹或许潦草,你凑合看看。”
从头到尾看完后,符庆平摇了摇头,咬紧着牙,感叹道:“黄文甫啊黄文甫,你真是找死!”
“我现在就去面见圣上。”
说罢,符庆平转过身去,向皇宫的方向快步跑去,那背影显得有些匆促,却也不容置疑。
公
孙清正在理宁殿处理公文,只听得耳边几声鞭子响,思绪打断,他连忙走出去,见来者是符庆平,便问道:“符学士,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上,此事甚大,还是上朝再议吧。”
公孙清一愣,问道:“中午,上什么朝?”
符庆平一拍脑门,就知道自己脑子有些糊涂了,他道:“那就让宫中的几位重臣召见进来,皇上,此后估计要有大变了!”
公孙清很是信任符庆平,听他的话后,点了点头,随后来到了大殿,召集了几个比较亲近的臣属,开始议事。
符庆平走在了大殿的最中央,手里端着那黄文甫写下的诗文,郑重其事地说道:
“诸君,今日黄文甫展开诗会一事,不知大家都知不知道。本来我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叫武官前去监视了下。
不过昨日便被人赶退了去,不知是何身份。就在今天,黄文甫居然来到了京城,写下了不少反诗。而这里有些话,未免有些太不合规矩。
我觉得,如果这样的情况再不治理,黄文甫开了一个极为不好的头,天下读书人纷纷承继过来,效仿他的暴动,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必须扼杀在摇篮里。”
说罢,将诗文呈给了公孙清去看。
公孙清抬起眼来,看向纸上的文字,第一句话就让他燥怒不已,随后什么“杀臣唯恐一臣在”,什么“忘史思来宦路宽”,等等这些字眼争先恐后地挤进了他的脑海里,让他久久无法释怀。
一番天人交战,公孙清稳定下来,捏了捏眼睛问道:“众爱卿,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语毕,有一人走上前来,行礼道:“圣上,这件事我也看到了,我也是现场亲历者。私以为,这黄文甫不过是一介狂人,掀不起太大风浪。但也不能轻饶了他,先将他打入大牢,杀鸡儆猴。方便立威呀。”
“嗯,还有谁说一说?”
“老夫觉得,圣上大可不必理会此事。这黄文甫,是前朝儒生。如今又贼心不死,想要推翻咱们。若是咱们因为此事,将他打入大牢或是杀了。可能会引起读书人的不满。如今圣上要广纳人才,读书人也可御用,难道不是吗?”
公孙清点了点头,说道:“诸位说的都不无道理,符学士,你说说。”
“无论如何,黄文甫想要做些什么,都不能让他停留在京城片刻。现在,我就派出官兵把他带走,再交于圣上和民意定夺。您看如何?”
公孙清听了符庆平的话后,也觉得可行,他均采用了那两人的意见,折中了一下。公孙清一拍龙椅道:“好!就照符学士说的办!将那黄文甫带来,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而另一边,街道上。
官兵们大张旗鼓地行动了起来,连地面上的烟尘都震起,黄沙漫天。黄文甫听着周围不断的马蹄声和脚步声,释然地笑了笑。
这一切,终于是来了。
黄文甫站起身来,没有逃跑,他慢慢地将东西收拾好,最后背在身上。优雅而又淡定地向那些官兵们走去,只留给围观的
群众一丝背影。
为首的还是那校尉,此刻见到了黄文甫本人,更是咧开了嘴,笑意不浅,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不错啊,黄文甫。我不去抓你,你居然送上门来,又在闹事。这一次你服不服?”
黄文甫没有应声,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校尉一咬牙,厉喝道:“给我将他拿下。”
“去见圣上吧。”校尉低下头,看向被压制住肩膀的黄文甫,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目光。
来到了大殿之上,黄文甫四顾而起,觉得有些陌生。
确实,他已经十多年没来到这里了,怎不会陌生?又或者时代反复,不记得这些也实属正常。
“你为何要反朕?”
公孙清看向黄文甫,这个前朝大儒,语气不冷不热地问道。
“何反?”黄文甫只是淡淡地回问了一句。
公孙清被问地怔忡半天,最后笑了笑,说道:“你为何题那些反诗?”
“只是觉得这世间染尽尘埃,脏了许多。我得快去赴会那桃源之景。”
黄文甫说罢,负手而立,目光迥然。
“好!好,好啊!”公孙清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站起来,指着黄文甫大喝了一声,“你不是想去桃源吗?我成全你。给我将他带下去,继续观察。”
秋承重新来到了那条街道,原来他一直在暗处观察着黄文甫。但是这一次,他看不到黄文甫的人影了。
虽然做好了内心的准备,可是心里还是一紧。
这时,他听到身旁有人在讨论着:“听说了吗,那作乱文人黄文甫被抓进去了。哈哈,真是太高兴了。像他那样浑身满是反骨的人,朝廷就应该治一治他。也不知道他那样的人以前怎么受到那么好的待遇,以前可真是愚昧啊。”
“抓了不就是好了,我看到那些高傲的文人受了难,我就开心。”
“这要不杀头,我都不满意!”
秋承听着身边传来的冷言冷语,眸子有些湿润,渐渐地,他抵住了内心这翻涌的心情,来到了两人的面前,问道:“你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还不知道啊?我跟你说啊,前朝那沽名钓誉的老儒黄文甫,如今终于是被朝廷捉拿归案了。”
“谁让他在京城这天子脚下的地界题反诗呢,不捉他才怪。这一次我支持朝廷!”
“嘿嘿,我记得最近也有好多文人题反诗,真是越来越乱了。朝廷怎么就不管啊?”
“唉,还说朝廷不尽如人意呢。这种暴论都能输出得了,还不如人意?”
“这就是中州文人能说出来的话,哈哈。”
秋承越听,心里越觉得沉重,他愤怒,却没有能力反驳在此处的这些人。
是的,他没有黄文甫的勇气和心量。
不过,估计黄文甫也感觉到了绝望了吧。
他只想知道黄文甫现在的安危,于是连忙问道:“黄文甫被关在了哪里?”
“天牢呗,中州监管力度最强的监狱。”
得知后,秋承转身离去,立刻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那些人望着秋承的背影,嗤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