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须看冰雪凌高节,何必风埃运苦心(5)
夜色渐深,秋承独自一人来到了天牢,想起之前那些人说的话,不免有些唏嘘。
正准备继续走进之时,在此看守的护卫纷纷拥上前来,将他拦住。
“你来这里干什么?”几位兵士上前打量了他一眼,见其文文弱弱的样子,不像是练武之人,故而松懈了不少,语气也变得缓和。
“我要来这里探望一下我的朋友,麻烦各位通融一下,只看一眼,我便离开。好断了念想。”秋承语气卑微许多,他看着眼前的兵士,苦苦哀求着。
几位兵士看他这般希冀的样子,也心软了不少。可是能押入天牢的人,不说是大奸大恶之徒,也是朝廷最痛恨、最想铲除的乱党。他们想了想后,问道:“你朋友是谁?叫什么?”
“他叫黄文甫。”秋承嘴唇颤抖,说出这几个字。
这些兵士才经历了早上的维稳风波,对黄文甫自然熟悉,于是浮出一丝笑意,道:“是他啊,没想到你是来见他的。可以,不过你总得告诉我缘由吧?”
“莫逆之交,见朋友最后一面,应该不过分吧。”
那兵士笑了,心里暗道这些文人的矫情,他点了点头,继续道:“可以,不过我要问问我们典狱长,究竟答不答应。”
秋承本低垂着头,听他这句话后,立刻抬起头来,语气愈加急切:“那他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兵士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问道:“典狱长似乎不在,那你去找我们监管使吧,他人在前面,我带你去见他。”
秋承得到了答复后,连忙点了点头,满脸堆起笑意,跟着那些人的后面走去。
见到了监管使后,秋承来到了他的面前,说了他的意愿。
那人看了秋承一眼,笑了笑,缓缓地坐在了座位上,不咸不淡地说道:“找我办事,不应该表示些诚意吗?”
秋承闻言一愣,但很快反映过来,从怀中拿出了一锭金元宝递给他。那监管使看了金元宝一眼,又瞥向了秋承,笑着问道:“这就是你要表达的诚意吗?”
“大人,我只有这么多了。”
秋承深谙这些潜在规则,可是他来到急匆匆,也没准备什么东西。虽然他比较痛恨这些官吏,可是目前的情况,不贿赂些钱财,估计真的不会放他进去了。
监管使也看出秋承衣着平平,估计这些也是他的全部金钱了,便也不贪心,见好就收,将金元宝放在了怀中放好。
他眼睛骨碌碌转了两下,笑着继续道:“钱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圣上操心。你去见那黄文甫,若是他说什么遗言,自己听着就行了。没必要将他说出来,要是让我知道你们两个又说了些什么不好的事,有影响圣上的心情。怕是你也会遭到清算。”
秋承自然是知道这些人秋后算账的能力的,连忙点了点头。那人眸子里闪出一丝狡黠的光,为他指了一条路,笑道:“最深处关着的就是黄文甫,你只有两刻钟的时间,快去快回。”
秋承看向漆黑一片的长廊,
微微叹息一声,将紧紧揣在怀中的一壶老酒和整只烧鹅拿了出来,向里面走去。
而落狱的黄文甫,此刻一脸的木然,躺在冰冷的石壁之上,若有所思。
黄文甫听到了脚步叩击地板的动静,随即一抬头,看到了秋承站在自己面前的牢房,紧握着铁栏杆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黄文甫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平淡。他从粗糙简陋的草席上站起,提着重重的铁镣铐和木枷,步履蹒跚地走向秋承。
仅仅是半天,黄文甫身上就青一块,紫一块的,受了不少狱卒的踢打,还有进牢之前的酷刑。一看到黄文甫已经受了这样的折磨,秋承心里便像是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部齐聚心头。
秋承面色有些不忍,他沉声道:“这些畜生,早晚要受到历史的审判。”
“你怎么来了?”黄文甫丝毫不顾及身上的伤势,只是见好友来这里,他有些担心,“不必管我,我不是说过,将我送别后,你不要来看我吗?”
“临行永别,我怎能放心的下?”秋承将烧鹅和美酒从缝隙中递过去,擦了擦眼泪道,“我一定要送你走到最后。”
黄文甫欣慰地笑了笑,随即又道:“多谢好友,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放你一人在这杂乱的世间独行。自己一人去找寻那桃源盛地了,哈哈,瞧你,这么大人也能哭得出来。”
黄文甫抬眼看向蛛网遍布的天花板,呼吸一声,又是笑了笑:“有什么好哭的,人生逆旅,我只是归去而已。你应该像我一样高兴。”
秋承止住了泪水,勉强收回泪意,看向黄文甫那坦荡的脸色,心里对其的敬佩之意更深,他点了点头,笑道:“雪卿兄临危无惧,慷慨豁达。真乃壮士断腕,独啸寒风。”
“哈哈,寒风之中,始悟得冰雪之意,而成冰雪之志。不过,冰雪消融过后,总会显现出泥污来的。”黄文甫接过酒壶,将封纸揭下,抱壶痛饮。
秋承展颜而笑,也有感于黄文甫的潇洒,此刻的他,竟在其身上体会到了一丝侠士的气息,他道:“无论是投石,还是抱雪,其名皆可传于千古。或许今日之人大抵瞢昧不堪,可谎言,终究不能长久。”
“雪卿兄久凌冰雪之志,今日一朝绽放,终能得以解脱了。”
黄文甫手上的动作一顿,将酒壶放下,笑道:“焉继兄说笑了,或许我从来就不是绽放于冰雪之中的寒梅,而是深葬雪下的泥污。只盼春归之际,留下的仍是冰雪之中生存的人……”
秋承一怔,其实黄文甫的精神,到现在为止还是痛苦的,没有迎来真正的解脱。他仍旧觉得,自己做出的这些事情,还没有到达极致;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匆匆。
他还是没有承认,自己就是“独醒”之人。
只不过醒后,迎来的便是覆灭罢了。
可是,哪有一人有黄文甫这样的勇气呢?敢在鬼蜮之中,与恶魔叫板,本就是这魑魅人间的绝唱。
“不,雪
卿兄,您即是冰雪。”
秋承由衷地发出了叹惋,他脸上依旧有着笑意,只是眼眶渐起泪花。最后,化作滂沱大雨。
……
次日,县衙门前已经拥满了百姓,纷纷上表意见,要求将黄文甫这个乱臣贼子处死,訾骂声不断,谴责黄文甫是个祸乱人心的酸腐儒生罢了。
彼时的文坛也不太平,掀起一阵滔天巨浪,许多文人纷纷退在家门,闭户不出。有的文官称病不再上朝,甚至还辞官归去。文人哗然,皆惧怕自己因为一些言论,落得黄文甫那样的下场。
征求了中州百姓大多数的意见,发现民意十有八。九都是支持将黄文甫处死。这下连符庆平心里都有了数,马上将此事告知了公孙清。
公孙清大悦,一拍龙椅道:“此时不斩,更待何时,晌午将他置于南门斩首,以慰百姓之心!”
黄文甫要被斩首的消息立刻传遍了中州,很快就入了风云会众人的耳中。
荆天得知这消息,觉得有些猝不及防,恍然如梦。
怎么回事?前几天还见过了黄文甫,为何今日要杀头了?
“舵主,我想去见他最后一面。”
李清音一怔,听了荆天的话后,有些疑虑道:“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就要问斩了,恐怕已经来不及去京城了。”
明玉安则是摆了摆手,笑道:“买一匹骏马,足矣。”
“你哪来的钱?”
李清音记得上次他去红玉楼快活之时,还是让戚英华垫着,这时怎么如此信誓旦旦地开口?
明玉安笑了笑,掏出自己的腰包,掂量了一下道:“小爷有钱。”
就这样,几人买了一匹骏马,随后又雇了一个车夫,三人向京城进发。
终于,经过马不停蹄,连续两个时辰的快速赶路,来到了处刑黄文甫的法场。
台上站着两个刀斧手和一个监斩老爷,台下是愤声四起的民众,齐齐掏出菜篮子,向黄文甫的身上投掷鸡蛋和臭咸菜,边骂边扔着,有的还靠近了黄文甫向他吐口水。
此等义愤填膺的模样,像极了正义人士在斥责大奸大恶之人,如有杀父之仇。
可是,荆天却不记得黄文甫做了些什么错事。他只是个文人,写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至于内容,这些人若不认同,完全可以不信。
为什么非要弄成现在这样?
“官老爷,时候到了没呀?快斩了这叛徒。”
“对啊,我的馒头还没的蘸呢。”
“这妖孽就应该杀之而后快!”
“……”
一时间,群情激奋,各种谩骂、辱骂的词汇不堪入耳,从台下不断地传上来,让荆天的脑袋嗡嗡作响。
那监斩官摆了摆手,看了看天色,点点头,一捋须,扔下了手中的令牌,道:“午时已到,立斩之!”
刀斧手挥了挥手中明晃晃的砍刀,来到了黄文甫的面前。只见黄文甫昂然而立,面色不卑不亢,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那刀斧手见他还是不跪,心里怒气一声,一脚踹在了黄文甫的大腿内侧,将黄文甫
踢得跪下。黄文甫抬起头来,回望向刀斧手,笑道:“辛苦你了。”
刀斧手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一时愣住了,黄文甫则是举头睇天,大笑一声道:
“乱世元应起大贤,平生敢为天下先。
如此四海浑一气,著我襟怀不谓天。
这天下,还会有与我同路之人!”
听了黄文甫的话后,他这才反应过来,指着他大骂道:“你这个狂妄小儿,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与另一侧的刀斧手拎起砍刀,一刀一斧相撞,迅速将黄文甫的头颅斩下。
那监斩官看到黄文甫死后,竟是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丝深切的笑意。
而在外面,还有少数人留下了热泪。
其中,包括了秋承,荆天,还有一些崇拜黄文甫的读书人。
就这样,黄文甫死去了。荆天百感交集,颇为失落,眼看着那些百姓蜂拥而上,拿起蘸着地上流出的血液,还有的人上去踩踏黄文甫的尸体,用以鞭挞玩乐。
所有人,似乎陷入了疯狂的欢乐之中。
无论是曾经的还是现在的,只要大官,尤其是读书人犯了事,被杀了头,他们便开心不止。
一时居于高位,如今终于跌落神坛。这种反差感,也是他们爽快的缘由。
荆天大为失望,跟着明玉安等人离开了。
待到那些百姓意兴过了,秋承赶紧过去将黄文甫的尸体救下,将头颅也保存好,带回厚葬了。
黄文甫死后,百姓生活照旧,根本没有任何的影响。可是文坛失去了孟子思、黄文甫两位大儒,损失极大,已经彻底变了天。而这两位大儒士,都是因为写了些不当的言论,从而被杀害的,一时间文字狱盛行了起来,朝廷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此事,可文人们的精神都紧绷了起来,十分警惕。
一不小心,就会被周围的人检举到县衙,随后告诉皇京的那些人物。
留给文人的最后活路,只有一条,那便是进入京城,好好当一个御用文人,去歌颂如今的太平盛世。
中州的文学创作,于今开始沉寂了下去,已经好久没有新的突破。
有人愁闷,有人欢喜。皇宫之中,却是开始庆祝了起来。
公孙清的情绪达到了有史以来的高峰,上朝之时,他都以微笑面对诸臣,气息顺畅了许多。
等到符庆平这些臣属将文书呈了上去,公孙清又讲起了此事。
“整治这些文人,真是令孤心情大好。文坛没了黄文甫和孟子思这两位大儒坐镇,就光靠那秋承、吕时心等文士,已然是颓然朽木,垂垂将死。这样的话,不用担心有人造我的反了。”
符庆平笑着点头,手持笏板回应:“没错,陛下。如今那些把不住们的文人都已经噤了声,谁也没法挑唆百姓去造反。现在,只有江湖上的事最值得我们关心。
不过,江湖上也到处都是我们安插进的人,且不说一流正统宗门都依附于我们之下,就连风云会和阴阳教之中,都有我们安插进的卧底。微臣认为
,像是祭天教这样行踪不定,似是而非的武林中人,虽暂时依附于我们,可也不能多用,否则,势必会见风使舵,在暗处背刺我们。”
公孙清听符庆平条理清晰,见解独到,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间段,我偏要广纳文人,将他们纳入我觳中。这样,天下还有什么英雄?岂不是皆听孤一人。哈哈哈……”
底下的人随着公孙清的大笑应和了起来,但下面的公孙修却有些反常,他四顾而视,目光有些凝重。
他知道黄文甫事件的全过程,觉得父亲做的实在是太过了,黄文甫的言辞虽然犀利,但全是肺腑之言,诤谏之语,有些提议,真的是利于朝廷改正错误,从而进步的。
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只要说了些不爱听的话,就一律杀死,未免有些残忍了。
公孙修下定决心,两步走将上前,抬起头来,双手一扣,直言道:“父皇,儿臣觉得,黄文甫与孟子思这样的大儒士,若真能频繁进谏,出谋划策,与我们一同治理国家,未必不是好事。父皇不应该因为他们死了而高兴。我觉得,文人无路,集体噤声,才是一个国家莫大的悲哀!”
公孙清听到了公孙修的话后,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咬紧牙,根本不相信这是自己儿子能说出来的话。
他抓住了龙椅,用力一拍,大声道:“修儿,你可知你在说的是什么?
那些文人不经世事,作壁上观。借以天下之名义,站在道德的高山来谴责、讽刺我们,妄图颠覆我们的政权。你觉得这样是对的吗?”
符庆平见父子二人欲要激烈争辩起来,赶紧向公孙清那边发声,附和道:“是啊,你知道那些文人的真实意图都是什么吗?说白了,都是些不经疾苦的懒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这样的文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才最让人痛恨。”
说罢,又去劝告公孙修:“殿下,快跟陛下道歉,别犯了错误了。”
公孙修后槽牙被挤得吱吱作响,他的目光逼视不移,亢声道:“我说的这些没错。举世而观,治国若想长远,千秋万代,必将施仁政行王道。绝不可来半点虚假,一时的假象,无法遮蔽所有人的耳目!”
“放肆!”
公孙清怒不可遏,狂喝道:“你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若是别人,公孙清可是立刻将他拉下去斩了。可偏偏这人是公孙修,自己最爱的儿子,这让他如何舍得。
眼看着父子走向相反的道路,这才是公孙清最为痛苦的。
公孙修不恼,面色平淡如旧,继续道:“父皇应广开言路,积极纳谏。让文人有声可发,有声敢发,这才是清平之世!
敢于说出真相且直面,这才是忧国忧民!”
公孙清听得头疼欲裂,耳朵快要炸开,惶惶然感觉双目之前浮出些许幻影,似乎是前朝旧臣化为鬼魂来索他的命。
一瞬间,他惊恐了起来,用手胡乱比划着,面色煞白,俨然疯魔状,不想再听公孙修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