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王哲的大脑忙碌了整整一夜,他梦见了老岳父把席丽娟嫁给了别人。
王哲一下子惊醒了。
房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怪事了,谁在房间里?王哲坐起来,悄悄下了床,鬼鬼祟祟地靠近卫生间。刚走到一半,卫生间里便探出一个脑袋,王哲觉得很眼熟,想了想,是张庆海。
“你怎么在我家里?”王哲纳闷道。
“我不放心你。”张庆海的脑袋又缩回去了,他在卫生间里瓮声瓮气地说,“一个酒鬼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通常不会什么好事。”
“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昨晚根本没锁门。”卫生间里的水声停止了,接着是毛巾擦拭身体的声音,“幸亏是我来了,想想都后怕。”
“多谢了。”王哲重新躺回到床上,想再睡一会儿,张庆海在卫生间里不中不洋的歌曲让他心烦意乱,王哲用枕头夹住脑袋,将手指狠狠地塞进耳朵里。过了一会儿,张庆海终于停止了歌唱,窗外的乌鸦唐突地叫了两声。然而寂静总是短暂的,张庆海赤条条地从卫生间走出来,强行把王哲架起来。
“该起床了。”他坐在床边说,“该起床了。”
王哲觉得脑袋里仿佛飞进了两只处于恋爱中阶段的蜜蜂,它们相互追逐,互相爱抚,最后它们是终成眷属了。
“马上。”
张庆海的眼睛贪婪地停在王哲的木盒上,问:“那是什么东西?”
王哲慌忙把盒子锁上,推回到床底。谁还没点隐私呀。
王哲换上衣服,趿拉着拖鞋进了卫生间,大容量的热水器现在只剩下凉水了,张庆海洗澡用了三十升水?就是给牲口洗澡也用不了这么多吧,他一定是把这里当作客房了。王哲用凉水洗完澡,换了一件绿格子衬衫,站在镜子前照镜子。
“今天我休息。”张庆海说,“干脆去驾校交学费吧,别再拖了。”
“你带钱了?”
张庆海笑眯眯地拍了拍上衣口袋。王哲从小木箱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现金,两个边聊边下楼,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到了医院,准备参加驾驶员体检。
医院像庙会一样热闹,医生穿着面口袋般的白大褂,胸口上插着若干根劣质圆珠笔,旁若无人地在各门诊间串门。
体检部门在三楼,门可罗雀,大夫们端着茶杯谈论着昨晚的连续剧。看到如此情景王哲紧张起来,他是个高度近视。
张庆海在一旁安慰他,说:“别担心,我一会儿给你打手势。”
“能不担心吗?我连手势都看不清。”王哲道。
张庆海先打头阵,他像猜谜语似的勉强过了关。大夫叫下一个进去,王哲顿时手脚发凉,木木地走进去。
王哲像根棍子似的站在诊室中央,大夫拿着根教鞭在视力表上指指点点,张庆海用手偷偷传递信息。起初一切顺利,但好景不长,大夫很快发现了他们的伎俩,随即毫不留情地把张庆海撵了出去。
王哲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死死地盯住像蝌蚪一样的符号。大夫的教鞭慢慢向上移,王哲知道临界点就要到了,他集中精力说对了几个关键的方向,大夫把教鞭放到桌子上,算是侥幸过关了。其实除了最上面的符号外王哲一个也看不清,能够过关的原因很简单,在张庆海检查的时候王哲把视力表上的符号背了一遍。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出了医院,他们进了一家简陋的饭馆,点了两碗炸酱面。
“你上次说方炜也准备学车?”王哲说。
“放心吧,落不下他,这鬼家伙早就把钱交好了。”
他们吃完面条,他们乘地铁道了西直门,重返地面是痛苦的,骄阳似火,柏油路都被烤热了,知了在树上哭哭啼啼,树阴下站着一群人伸着舌头乘凉。
驾校班车刚好停在地铁站旁边,他们与树下乘凉的那群人一同挤上了班车,王哲坐在靠窗户的位置。车厢里并没有满员,司机蹲在车下抽烟,张庆海忙着与旁边的乘客搭讪,他们都是正在练车的学员,张庆海趁机向他们打听学车的门道。
班车启动了,这台四处漏风的老式客车晃晃悠悠地驶入车流中。张庆海向旁边的学员讨教道:“我们哥俩下礼拜开始学车,上车后的规矩给咱讲讲。”
学员甲答:“首先你要准备洋烟若干盒。”
“外国烟我抽不惯。”张庆海说。
“不是留给自己抽。”学员甲耐心地解释道,“是为教练准备的,上车一盒,放在副驾驶座前的手套箱里。”
“什么?”张庆海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学费已经不算少了,难道还要额外伺候教练员?”
学员乙忍不住插嘴道:“你不给他们上烟也成,这事完全自愿。”
张庆海说:“那就不给,不给。”
学员甲说:“不上烟他们就不好好教你,让你通不过路考。你自己算算,几盒洋烟与补考之间哪个值?”
张庆海无语。
学员乙摇头晃脑地说:“这里头学问大了,你以为他们会留着好烟自己抽?实话说吧,他们是把烟低价卖给附近的小贩,小贩再原价卖给学员,换句话说,你送给教练员的烟可能过几天会在小贩那里重新买回来,然后你把这盒烟再送给教练,教练再卖给小贩,如此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教练和小贩都挣了钱,利润来自于学员的口袋,这是一个完美的产业链结构。这个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点破而已。”
张庆海说:“难道这里面就没好人了?”
“好人也有不少,不过他们的车你恐怕很难约上,我们哥几个都是奔着那几辆出去的,狼多肉少啊。”学员甲说。
张庆海问:“为什么不到校长那告他们?”
学员乙摇头说:“没有用的,首先上烟是你的自愿行为,其次你没有足够的证据。其实学校方也在查这事,不过我们这批肯定是赶不上了。我估计再过几年这种现象就会绝迹了,目前的现状是驾校少学员多,驾校就是爷,待学车业真正火爆之后,自然会有大量的竞争者加入,必然会出现驾校多学员少的情况,到那时学员就是爷了,谁给谁洋烟还说不定呢。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供需关系的问题,也是一个很复杂的社会现象。”
张庆海肃然起敬:“请问您是干什么工作的?”
学员乙扶了扶高度近视眼镜,矜持地说:“我是从事统计工作的。”
“原来如此……”张庆海心悦诚服。
说话间班车已经驶出市区,周围的高楼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大狼狗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平房之间,穿着开裆裤的小孩蹲在村口玩土,肩扛铁锹的劳动者骑着二八型自行车奔赴工地,水泥墙面上写着各种生产口号……
路边有一片广阔的树林,鸟儿在树梢上休息,松鼠在树干上做梦,情侣在树下接吻。几个端着气枪的捣蛋鬼悄然在树林里扫荡,若干只颜色艳丽的野鸡扇着翅膀向四下逃窜。
林子旁边是条小溪,水流很急,岸边翻着白色的浪花。小溪的上游露出几个脑袋,他们在学习游泳,有自由泳有蛙泳,姿势都不够标准。下游处的几个孩子挽起裤脚弯着腰,他们的手里拿着简易鱼网,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岸上的玻璃瓶里似乎有几条小鱼在游荡。
小溪的前面是一片空地,几个穿跨栏背心的小伙子在篮球筐下激战,西瓜一样的篮球在他们头顶上飞翔,偶尔有人跌倒,偶尔发生摩擦,但篮球进筐时的欢呼声取代了一切的不愉快。
班车拐进一条小路,右面是山坡,左面是耕田。山坡上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郁郁葱葱连成一片,仿佛是一幅美妙的风景画。山坡并不高,上面立着一排参天大树,它们手拉手站在一起,像是一面绿色的屏风。
学员乙对张庆海说我们到了。果然,前面热闹非凡,几栋宏伟的建筑屹立在穷山恶水中,到处都是脑袋,遍地都是垃圾,沿路的小商小贩向人们兜售着香烟饮料,无牌照的小公共发布着返程的信息,一群被阳光晒得乌黑的学员在大街上闲逛。
两个人下了车,通过路标找到报名处的门口,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坐在一张枣红色的办公桌后面。接待员翻来覆去地检查他们的驾驶员申请表,尤其是医院体检的红章,恨不得将红章扣出来看才罢休。
张庆海耐心地站在他面前,经过学员乙在班车上的教诲,他已经充分意识到自己是孙子,中年接待员是爷爷。所以,爷爷要做的事孙子是万万不能阻止的。
检验完毕,张庆海把学费用双手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
接待员将钱放进点钞机里,打开电源,一沓钱排着队掉到下面,旁边的电子表变了一个数字。中年人重复这个动作,电子表上的数字没有变化。中年人并不甘心,他把钱放在手里又数了一遍,在数的过程中他不时抽出一张举向天空。接待员显然是担心他们用伪钞蒙混过关,然后驾驶教练车逃出边境。
事毕,中年人把一叠钞票放进保险箱,随后用歪歪斜斜的笔迹开了收据,留下张庆海的呼机号,说啥时候上课就等通知吧。
张庆海一听就急了,他说:“我们已经打听好了,下周正好开一期交通规则课。”
接待员解释说:“那个班已经满员了,你们等下次开课吧,估计顶多半个月,急什么嘛。”
王哲插了一句:“我们都请好假了,请您务必帮帮忙。”
接待员斩钉截铁地说:“前面的学员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不能加塞儿,这是原则问题,我不能助长邪门歪道和不正之风。”
张庆海立即从兜里拿出两盒洋烟。
接待员很自然地把烟放进保险柜,说:“你俩周一上课吧,下不为例。”
还没开始正式学车,张庆海显然已经入乡随俗,或者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预约大厅是最热闹的场所,房顶垂下来若干台二十一寸彩电,像证券交易大厅般的神秘,电视上不时变换着各种数字,一群学员歪着脖子盯着屏幕,那专注程度如同观看一部悬念迭起的连续剧。
大厅被栏杆划出了两个空间,外面的学员在窗口前面排着长队,里面录入的小姐通过麦克风与学员沟通。
大厅里没有空调,墙角处的大号风扇送出令人窒息的热浪,让汗味更有效的在人群间穿梭。一个秃发小贩背着木箱在大厅里吆喝,使无比庄严的预约大厅立刻降至非法菜市场的格调。
“他们在预定教练车,电视上显示的是预约状况。”张庆海对王哲说。
走出大厅来他俩到了教练场旁边,模拟公路除了没有值勤的交警外这条公路简直能够以假乱真了,里面有环岛、有信号灯、有斑马线、有上坡、有下坡,机动车各行其道,秩序井然。每辆教练车坐着两个人,教练员抽着烟在旁边作指点江山状,学员慌里慌张地抱着方向盘紧张地东张西望。
一辆车以每公里五迈的速度朝他们站立的方向驶来,太阳已经换了两个位置,那辆车依然没开过来,就算是只蜗牛也该到了吧。
王哲站在一块大石头向前方望去,原来那辆车已熄火,通过口型可以了解到教练员正用恶毒的语言批评学员,学员正用谦虚的态度进行自我批评。过了很久,那辆车终于开过来了,王哲朝学员挥手打气,没想到学员却愤怒地驾车向他们冲过来,每公里三十迈。原来他会开快车呀,刚才装什么蒜。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教练车的车头已经到了王哲的鼻子尖,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往前跑,还是该往后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庆海一个跨步勇敢地站到王哲身前,试图用肉身来挡住眼前的钢铁机器。这一刻王哲被彻底感动了,尽管他认为张庆海完全有时间把他从危险地段推开。
学员的额头猛地撞上前挡风玻璃,教练员铁青着脸从驾驶室跳下来,劈头盖脸地对王哲咆哮,他埋怨说为啥要挥手,学员都是新手没经验。在张庆海和颜悦色地向教练员赔礼道歉后,教练员才怒冲冲地回到了驾驶室把车开走了。
张庆海:“兄弟,说小不忍乱大谋,现在教练员是爷,咱们可惹不起。”
王哲说:“幸亏方炜没在。”
他俩回到了班车站,开始对周遍的饭馆开始了明察暗访,这周围饭馆的装潢要比城里的简陋,当然饭菜也更加便宜,张庆海对此很满意。
两个人上返城的班车,王哲还坐在来时的位置,张庆海又开始向旁边的学员虚心取经,正聊在兴头上,寻呼机响了,王哲发现张庆海异常兴奋,五官都跟着笑起来。
“我老婆加夜班,今晚咱俩喝酒去。”张庆海愉快地说。
喝了一晚上的大酒,王哲昏睡了整整一天,除了吃饭和方便外,他几乎全是在床上度过的,生物钟已经严重颠倒,有时在夜里思考问题,有时在白天昏睡,如同生活在中国却使用其他国家的时间。
天空泛白时王哲从床上爬了起来,树梢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微风将树叶吹得哗哗响,三环路上头班车的喇叭声,隔壁邻居举哑铃的嘿嘿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真是美好的一天。
王哲换好衣服,兴高采烈地出了楼门。街上的人不多,四周很安静,住户们还在睡觉,王哲突发奇想,唱了一段精彩的样板戏后,很多窗户都亮起了灯。
王哲在早点摊吃完饭后溜达到街心花园,这里比菜市场还要热闹,三四个在练气功,五六个在打太极拳,七八个在跳交际舞。地上的四喇叭录音机播放着老掉牙的圆舞曲,舞剑的人伴随音乐节奏在空中比比划划,几个老学究用墩布在地面上练习书法,一对青年夫妇在角落里练习羽毛球。
王哲站在太极拳的队伍的队尾,模仿领队的姿势,一动一静绵里藏针,一招一式颇具风采。就在渐入佳境的时候,他的余光看到开电梯的胖阿姨提着一把红穗宝剑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王哲心里一紧,撒丫子跑了。
公交车站全是人脑袋,像是用绳子拴起来的地瓜,两三个中学生蹲在路边互抄作业,几个中年妇女聚在一起畅谈着家长里短。大公共终于进站了,上百人一下子拥向狭窄的车门,场面乱成一团。
王哲帮助公交协管员维持车站的秩序,让他们挤去吧,反正王哲不着急。协管员吹着小哨王哲摇着小旗,两个人忙得不亦乐乎,乘客们服从指挥,他们以为王哲是上面派下来的领导来此地进行微服私访。
时间悄悄地溜走了,太阳爬到半空,车站的人越来越多。必须该走了,驾校的班车可不会等一位学雷锋做好事的市民。
王哲把小旗庄重地还给协管员,握着他的手,异常严肃地说:“我上午还有个会,请你务必坚守岗位。”
在协管员质疑的目光下王哲离开了公交车站,这里离地铁站只有两公里,坐出租他觉得亏,乘公交又挤不上去,徒步走过去又嫌累,王哲陷入三难的境地。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面孔进入了视线,他揉揉眼,原来是自己的初中同学。王哲理所应当地把初中同学拦下来。
“你还认识我吗?”
“你小子是王哲吧,你不是搬走了吗?”
“我父母出国了,暂时回来住上一段时间。”
“这样呀,你把我拦下来干什么?”
王哲说:“我要去地铁站,你骑车捎我一段吧。”
初中同学摇摇头说:“不行。”
王哲退而求其次,说:“我来蹬车。”
初中同学很现实地说:“赶紧上车吧。”
刚一上车王哲就后悔了,这辆老爷车除了车铃不响外其他地方哪都响,两个车胎严重亏气,骑起来像压路机一样沉重,王哲站在自行车上一如拉磨的驴,旁边的小青年很轻松地超了过去。
王哲沉不住气了,扭头建议道:“你能不能下车跑会儿。”
初中同学说:“要跑你跑,少来这套。”
王哲用商量的口吻说:“咱俩能不能换换位置?”
初中同学板起脸,说:“你给我下车。”
王哲被无情地赶了下来,他粗略估算一下,刚才骑了一公里路流了一公升汗,买卖做赔了。王哲现在只好跑向地铁站,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他开始后悔刚才在共车站冒充领导所耽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