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春季开学那天,赵林霄在校门口被李泽宇拦住。
“赵林霄,借你手机一用。”
“干什么?”
“你手机能上网不?”
“能。怎么了?”
“借你手机一用。”
“行。你联赛的5000元奖金到手没?”
“……手机。”
“你怎么了?一副没睡醒的表情。”
“手机!”
“没事吧你?”
“手机!!”
赵林霄没敢再问,掏出手机给了他。
李泽宇接过手机转身离去。
到了教室,把前几天刚抄完的假期作业交上去后,赵林霄就在校园闲逛。校食堂的顶端还贴着那一句“把简单的事做好就是不简单!”食堂里头有一些人在吃早餐,自己元旦站过的那个台子已经被幕布遮住。幕布本是喜庆的大红色,但长年没洗的缘故已经变成黑色,反倒更有幕布的感觉。赵林霄觉得时间过得真慢,自己居然可以有闲心在早春的清晨,在偌大的空荡荡的校园闲逛。回到自己高一时所在的教学楼,楼门半闭,赵林霄就没进去,坐到楼下的小花园发呆。花已经全都枯死,宣传栏里贴着去年12月的旧报纸,四部贺岁片的海报格外醒目,但是纸已经泛黄。于是发现时间其实过得也挺快,高一的一些人和事甚至都有些记不太清,政史地那三位老师的音容也没有像他当初说的那样“永远记在心中。”郭水仙又突然从脑子的角落里跳出来,依旧是菊黄色连衣裙,依旧是肉色丝袜,依旧走上了领导的那辆大巴,但一切已经勾不起赵林霄的半点忧伤。他起身回到操场,看到实验楼楼顶的那台从来没有打开过的半圆形天文望远镜。刚入学时还兴奋地认为自己可以透过那台大家伙,细细地看一看从小到大从未看到过的璀璨星空。但一年多过去,S县的天空依旧是“烟笼寒水月笼沙”,漆黑的夜空,除了几束广电大楼楼顶射出的高强度激光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浩瀚的宇宙,没有什么缤纷的流星雨,没有什么动人的银河。所有的一切,都在时间的冲刷下一成不变得存在。四周是墙,头顶是压得很低的天空,想钻到地下,却只能拼命跺脚。这样的环境,赵林霄已经生存了11年,从幼儿园开始,就注定童年不再。偶尔路过小学门口,看到满口骂娘的小男生,想到自己念小学时和女生说话都会脸红,不禁感叹现在的孩子早已比自己更适合这个世界。
高茗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发呆的赵林霄旁边,一言不发地和他一起抬头45°仰望天空。
“我想我奶奶。”赵林霄挑出开场白。
高茗芝没说话。
“我感觉奶奶在天上看我。”
高茗芝看着灰蒙蒙的天,连一片云都没有。
“这么浓重的烟尘,她能看到你吗?”
“这世上总有种力量能刺破阴霾。也许奶奶正看着咱俩呢。”
“她会祝福咱们吗?”
“也许会吧。”
“为什么是也许?”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我们的感情在这片复杂的土地上能否长久,我们才刚发芽,会有很多自称爱护花草的人来踩我们,万一踩死了怎么办。”
“赵林霄!你一点儿都不浪漫!”
“女人喜欢浪漫,男人便给了女人浪漫;等女人浪够了,又发现还是现实点儿好,男人便给了女人现实;女人又觉得还是成熟点儿好,男人又给了女人成熟;女人又觉得成熟点儿真没劲儿,于是男人又变得阳光灿烂青春活力开朗单纯;最后女人发现真他妈没意思,还是浪漫点儿好。等到此时,男人已经走了。因为并非所有男人都是又会赚钱又会调情又会作诗又会陪你吃烛光晚餐之后又能坚持两小时不射最后还能供你吃供你穿供你玩哄你开心对你撒娇冲你扮可爱然后早晨起床送你一个罗曼蒂克的吻之后去工作去拼命去忍受压力去赚跟着你逛街后帮你大包小包拎着的那几十个LV包包也花不完的钱。当然除非你哪天想通了,那么恭喜你,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这种男人存在的,去找个高富帅吧,你可以去从小三做起然后发展为二奶最后战胜原配之后等待被下一个小三战胜,成为被人抛弃的悲情女子后再扮楚楚动人娇柔可怜状大骂世界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答应你,我喜欢的人,即使是个穷小子,我依旧喜欢他。”
“你能够说出这番承诺,我很佩服你的勇气。”
“……讨厌。”
2
早晨的李泽宇不对劲,赵林霄晚自习前去十四班找他。
李泽宇一脸消瘦地出来,看到赵林霄,强打起精神,把手机还给他。
“你到底怎么了?不对劲啊你,这不是你的风格。”
“……”
“你是不是联赛输了?不就5000块嘛,难免失误,至于吗。”
“多谢!”李泽宇突然抱了他一下。
赵林霄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同性抱,慌乱不堪,忙说:
“不谢……”
李泽宇转身回教室,双手插兜,惊悚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旁边的几个女生也在一脸腐朽八卦地看着赵林霄笑,他被李泽宇的反常弄得一头雾水。
3
开学后,一如既往。
赵林霄扣着第二顶德育试读生的帽子,活得更加小心翼翼,都不敢再直视高西月,很是自卑,觉得自己太无能,怎么就装不出高西月那样的逼来呢?于是充分理解了大人们为何总活得那样谨慎又蜷缩——自己在学校这样一片“社会仅存的净土”上活了不到两年,就被不明不白得扣过两顶帽子,可想而知那些早已走入社会的成年人已经被扣过多少帽子。赵林霄心说我麻木了,尽管扣吧,只要不是绿色儿的。
最近学校流言四起,说校长就要换了,现任的校长“多年媳妇熬成婆”,即将走马上任S县教育局局长。按照以往惯例,成绩指标仅次于一中的二中校长应该会升任为新校长。但惯例毕竟是惯例,不是条例,一中自然会有很多长年挣扎在二线的领导想要争取一下这个机会,因此学校多位平日里抛头露面的人物活动异常频繁(赵林霄发现所有人都似乎有些异常,或者,只是他一人异常罢了?),手中总拿着些文件或者是皮包进进出出,那里面装着资历和财力。
胡志邦自然也在其中之列,一度繁忙到看见赵林霄和高茗芝并肩在学校走也不进行盘问,而是打着电话满脸复杂丰富的表情不停说着什么,这让赵林霄很是佩服胡志邦的专业——对方不在眼前还能如此入戏。想到教育已经彻底被政治凌驾于其上,赵林霄一阵干呕,咳出一口痰,见四下没人,重重地吐到操场上,不料一阵风吹来,那痰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风不偏不倚地吹到了裤腿,几丝黏稠的唾液,乱七八糟得糊在了脸上。
而学生们更关注的是,如果真换了校长,会给这所学校注入什么东西。他们就像一个个任人宰割的宿主细胞,不能选择附在自己身上的病毒会给自己注入什么,于是秉承着中国人惯有的“乐观”安慰自己:注入的mRNA一定会是好东西,却不知,合成的蛋白质再高级,依旧是以牺牲自己体内的碱基作为代价的。但学生又能有什么奢求呢?学习好的人,自然对此表示无所谓;学习不好的人,则开始幻想未来的美好生活。这也在情理之中,也只能在这个情理之中。赵林霄也陷入了对未来新校长的美好期待,后来又觉得自己真是蠢得要命。看一看胡志邦,就算是弱智,也能猜到这批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是些什么人。
学业进行得还算顺利,算是给自己和高茗芝的感情打了支强心剂。但只有赵林霄自己明白,他不属于这个班集。每次从室外回到座位上,他都觉得像是从赤道瞬移到海底两万里,除了不适应,还是不适应,只能从与高茗芝的短暂碰面中获得些生活的乐趣与意义。自己仿佛就是台机器,不停地看着一堆数字与定理运行着主板,更可怕的是,主板的风扇却从来没有转过。
班里坐的都是成堆的理科尖子生,他们可以一边生物考满分,一边大骂达尔文当年的五年环球考察是傻逼行为;他们可以一边将物理试卷中的科学家名字与相应科研成果背的滚瓜烂熟,但张口闭口就是“牛顿那小子”“奥斯特那家伙”,这些还都是经过过滤的内容,至于居里夫人和爱因斯坦之间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我们就不言而喻了。赵林霄实在不知道物理考这些人名有什么意义,是为了体现尊敬?背熟名字就算尊敬?要这么说,其实好多人还知道苍井空的名字。这年代,人人都习惯了说大话空话套话,自己背地里骂人的时候不知道多开心,但等到教育下一代的时候就变得正儿八经:他们是科学史上最伟大的人,他们的光辉将永远照耀人间,我们要学习他们不怕艰险,开拓创新的优秀品质,争作时代的新青年!看来中国人的伪善是可以遗传的,还不是隔代遗传,而是代代相传。
回想高一文理分科。赵林霄几乎记不起自己当时对这件事有任何严肃的思考,甚至连填表都是赵母亲自提笔,而他唯一做的就是遵从赵母为自己设计的职业规划,没心没肺地选了理科(虽然在某个大环境下,选了文科也不见得有多好。这种感觉就像你眼前有两道同样是地沟油做的菜,但你任然想要选择相比而言更和你口味的那一道),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而且连一个陪同的人都没有。他曾经认为辛渊是,但又发现辛渊和自己的人生从小学学完除法那时起就已经分岔;他又曾经认为李泽宇是,但李泽宇告诉他,自己立志以后为国产游戏做编程,挽救一潭死水的中国游戏产业(赵林霄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国产游戏的现状从中国学生跨入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已经被注定),因此李泽宇认为他选理科是义不容辞的,虽然现实已经以年级1000名的成绩将他重重地按趴在地上。
当赵林霄开始意识到自己做了最错误的决定之时,现实已经从他的身上踏过去。他以前一直认为上床不戴套的男人最不负责任,现在才明白,无情地从别人身上踏过去的现实更不负责任!赵父赵母周期性地批评赵林霄学习不踏实、不为自己负责(和外交部定期对某国表示强烈愤慨一个样),实际上,赵林霄又何尝不想对自己负责,但现实丢给赵林霄太多东西去负责。摆在他面前的负责,是小学课本告诉他的:要善良,要宽容,要平平淡淡地做人,要敢于向恶势力宣战。于是他开始思考社会、开始思考国家、开始思考苏格拉底那种人才会无聊到去思考的东西、思考人类、思考环境,思考如何为全人类做贡献。但是现实却在背后踢着他大骂:你他妈脑子进水了!!快读书啊!!!如此多自相矛盾的责任摆在面前,他又怎能知道该负哪个,难免也要漏负几个。况且批评别人不负责的人,也不见得自己就对自己有多负责,大家不过是在相互推卸责任罢了,或者,大家都觉得只有这样说才是标准答案。
辛渊和赵林霄通了次电话。二中最近也流言四起,说校长可能要去一中上任,不知道可靠不可靠。辛渊不想让二中校长走,因为这个校长是他见过最“有容乃大”的校长,允许自由恋爱,相当尊重人性。为了保住自己的人性,辛渊称自己“特意抽出繁忙的把妹时间打电话和赵林霄核实一下这消息的准确性。”
“一中也有传言,说校长要去当教育局局长,我还想和你核实来着。不过现在看来,这件事已经很明了,就像……就像……就像现在某些企事业单位部门一出事故,立刻会有负责人开新闻发布会,声称是临时工干的一样明了。真相在老百姓心中是一个样,在官方口中是另一个样,哪个更真实,咱心中清楚就行,做人讲究个中庸对不。这个世界上,百姓的话向来是不能乱讲的,就算能乱讲,也不是所有人都敢讲的……”
“你扯什么淡呢!我就是确认一下,到底换不换校长!”
“换!”
“滚吧!”
4
果然不出赵林霄所料,一中来了新校长;
果然又出乎赵林霄所料,新校长叫胡志邦。
辛渊打来电话报喜,浪笑着说二中校长不走了,自己依旧可以每天无忧无虑地泡妞。
赵林霄绝望地陪着他笑了笑。
一中恢复了平静,一切都那么平常。除了每天早操再也看不到顺时针运动的旧校长外,所有的老师们、主任们也都不再忙碌,不再有文件夹和公文包。赵林霄和高茗芝不得不开始更加谨慎地提防升任为校长的胡志邦,在一起的时间更加缩水。学校内,除了一起上的那节体育课可以见面之外,其余时间只能靠想象力来维持感情生活。
张凸蓄起了颓废的长胡子,体育课上常常喝着啤酒,和几个女生扯皮,时不时手舞足蹈,逗得几个女生“咯咯咯”直笑。不过高茗芝已不在其列,乖巧地站在赵林霄旁边,谨防吃醋。
“你说为什么才一年多时间,张凸就变了这么多?连眼神都和军训那时完全不同”赵林霄靠着墙问高茗芝。
“因为这一年多是在一中度过的。”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深沉起来?”
“和你在一起时间长了,不由自主就被影响了呗。”
“其实男人的深沉是装给女人看的。”
“管它呢,我喜欢你的装怎么着。反正你装得好,不像有的人装得太明显,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于是赵林霄继续装:
“其实不仅是因为在一中度过的一年多,而是因为他进入社会一年多,已经被染缸染瞎了狗眼。”
“那咱们的狗眼以后进入社会会不会被染瞎?”
“大人不是常说吗?好好学习,将来才能出人头地。所以咱们要好好学习,将来才不会被染瞎狗眼。而是负责去给染缸添加染料,到时候咱两一起去染瞎其他人的狗眼。”
“咯咯咯。”
“哈哈哈,我奶奶又在看咱们呢。”
“是啊……”高茗芝一脸认真地说。
5
胡志邦上任第一周,在校门口摆起一尊菩萨桌,供奉了整整一周的高香和祭品,给自己的得意仕途还个愿。如此一来,一中的“学风气息”就更加浓重,学生们自然也是倍受熏陶。
6
赵父赵母出门办事不在家,赵林霄自然不能错过这等绝佳的放荡时机,半夜回家理所当然地打开电脑,一封开学第二天发来的邮件弹出:
赵林霄:
我不知道这段话你什么时候能看到。当你看到时,也许我已经死了,也许还没有死。但无论如何,我都是会死的。
哈哈哈!你知道吗?那天和你借手机时,我已经构思好了遗言。想不到自己平日里为这个国家和民族无病呻吟了那么久,思考了那么多,最终却只能借别人的手机来留下这么一段卑微的话,连把想法留给这个世界的时间都没有。
别问我为什么要死,一个人要死,需要理由吗?或者说,就算我说了理由,有意义吗?况且,我的理由,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说清的?说清楚,你也是不会理解的。我感知到另一个世界已经在召唤我,同时,我发现自己是如此地看不起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是如此地看不起我。一边在召唤着我,一边在排斥着我,那么只需我一死,大家就能皆大欢喜不是吗?
我老子和我妈离婚了,就在过年的前几天,这样一来我就更没有什么牵挂,不像你,还有个高茗芝留给你慢慢去糟蹋。我的联赛绝不会输,只不过我没能参加而已。我妈已经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我,你明白,就是成天在那个不配用来学习的地方没命地学习。因此她阻断了我一切接触网络的可能。我甚至连上网将遗言发给你,也得借你的手机一用。之所以用邮件发,是因为我不习惯提笔写字,键盘打出来存在硬盘里多少让我放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