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说得对，那5000块根本不算什么，这个世界的层层剥削与阴暗又岂是钱能解决的。即使能解决，我的5000块又能干什么。钱集中到了少数有钱人的手里，社会主义让他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社会却让这部分人无休止地富了下去，供他们继续开更多的煤矿，养更多的小老婆，听更多的女人对着他们甜蜜蜜地“咯咯咯”笑，然后生下一个个高富帅，供他们继续吸纳更多的权利、资金与人脉关系。至于我们这群人，窝里斗已经够咱们玩儿了，我也只能祝大家玩儿得开心、玩儿得愉快。
总结我短暂纠结而又漫长苦痛的一生，我是充实的，但也是无能的。不是我本身无能，而是我无能为力。记得我高一时说过的话吗？“我们不适合这个世界。”你说，“我们只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其实世界再大又能怎样，我们需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落脚点罢了。但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的肉体在为住房而抓狂；我们的精神，除却那些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沐浴在阳光下活着的人不说，又何尝不是连一个心灵的居所也找不到。因此，这个世界不属于我，我只是这个空间和时间里的落魄之人，除非我去妥协什么。什么笑话！哈哈哈！你听到我笑了吗？我绝不妥协！理想看不起老子，老子更不要理想。况且我也要不到，不是吗？
妥协的人，祝他们活得愉快，我得走了。唯一略有不舍的，是我的游戏账号。我还没来得及教训那群猖狂的外国人，不过我们的祖国已经让我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另外，刘仕奇还欠我账号1000万游戏币，记得帮我要回来。如果你当真遇到有游戏热忱和天赋的人，就把我的账号送给他。但是我估计在这片土地上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暂时就由你帮我玩下去，不必太费心，偶尔登陆一下就行。当然玩我的号是有前提的，你得当我儿子。哈哈哈！怎么样？我也想给李家留下个香火，免得又遗失了传统，落得个不孝子孙之类的名头。你赵林霄自然也不必太在意，更不用改宗姓，心里头承认老子就行。等到将来国产游戏真能坚挺地竖起来，别忘了烧一张碟给我，要正版的！所谓“家祭无忘告乃翁”嘛，哈哈哈！
那么就这样吧，赵林霄再见，记得帮我给刘仕奇道个别，以后网吧就不能再三人酣战了。祝愿我们中国人越来越伪善，越来越乐观，越来越在笼子里沉睡下去。千万别醒来，因为我刚醒，就被毙了！
李泽宇
2011年2月25日
赵林霄直勾勾地看完，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赵林霄吗？我是李泽宇他娘，你今天有没有见过李泽宇？知不知道他在哪？这大半夜的不好好念书，死哪去了！”
“去网吧！现在就去，我陪你去！”
7
一个月后。
“关于生命安全的尊重与教育暨心理健康的关怀与疏导”全校师生专题集会上。杨雄动情专注、眼睛半闭、学着国外指挥家的风范、手持一根与自己身高明显不成比例的指挥棒指挥着“马屁天团”演奏了一首慷慨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看着一个个吹号吹得憋红了脸的音乐家，全体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就差没叫好然后扔硬币上去。杨雄转身高雅地行了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鞠躬礼。
掌声更加热烈。
主持人用无比激动而又自豪的声音冲着话筒喊到：
“接下来——有请——Y市S县——第一中学——新任校长——胡志邦同志——讲话！！！！”那声音激动到几乎就要接着喊出“胡志邦同志万岁！！”之类的豪言壮语。
全体师生再次热烈鼓掌！
胡志邦从椅子上利索地站起来，更像是跳起来，昂首挺肚地走到话筒前，用其小眼环视一番。显然之前摆话筒的人高估了胡志邦的身高，顿时学生目光集中到了话筒那里。胡志邦讲话也不是，不讲也不是，看着位于自己额头处的话筒不知如何是好。正当场面陷入到崩溃前的短暂平静之时，主持人奋勇上前，三下五除二调整好话筒，还贴心地检验了一下音效：
“哼嗯！”
这一声毫无疑问要比胡志邦平日的鸭叫声要洪亮许多，不过还好他没有喊出：“志邦我爱你！”之类的话。学生们如释重负，仿佛自己正站在校长的位置上，换位思考的思想很是到位。
胡志邦看着嘴边的话筒，认可地目送主持人回到座位，重新扫视一番，顿了顿：
“哼嗯！”
于是会场上爆发出了更高浪潮的掌声。领导的“哼嗯”也比一般人的“哼嗯”要来得受人欢迎。
“我简单说几句！”掌声渐渐平息。
“作为一中的新校长，我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上级领导以及全体师生对我寄予的殷切希望！但是，就在我上任短短二个月时间之内，我校就出了一件大事！”胡志邦特意重读了“大”字，生怕声音太低体现不出有多大。
“4月4日，也就是几周前。我校高二·十四班某学生于网吧自杀。这一血的教训为我们敲响了警钟，这无疑让我们再一次认识到了网络对于我们的巨大危害！为此，特于今日进行大型集会，就这一公众反响强烈的事件，对同学们进行一次必要的！充分的！坚决的！深刻的！主题教育！”
学生列队中早已有大评论家开始议论纷纷：
“这傻逼真会死，挑了这么一个好日子！”高西月不屑地对身旁的女生说，无比的男人风范。
女生皱眉作善良状，甜甜地责备：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太不应该了呀！”
“怎么？你认为这种轻易自杀的人还值得惋惜？那是他们没事抽风自找的！不知道好好读书，将来在社会上干一番大事业！（高西月也特意重读了大字）死在网吧，保不准又是为情所困，这些年轻人，哎~太年轻！想当年，本哥……别提了……实在是不愿旧事重提。要不把这位自杀的痴情男送你当男友？”
“咯咯咯，你讨厌死啦！”
有一些人在埋头背单词，作为心理健康的好学生，他们认为没必要为无名小卒之死这类毫无意义也毫不关乎自己身家命运的事情浪费宝贵的大好青春年华，正专注地运行着主板，汲取着知识的力量。
耳边传来女生一本正经的八卦声：
“嘀嘀咕咕姑姑弟弟大姨八婆二大爷……”
那声音似有似无，模糊不清，但又感觉像是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或许美国真要攻打利比亚了，配合着女生一脸信誓旦旦的表情：
“你听说这个死了的人没？是个男生。”
“真的？长的帅不？”
“不知道，但我好像见过两次，又不知道是不是。哎呀，你是不知道，我听人说这个男生是为情所困，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友才死的。”
“天呐！真的嘛？太感动了！那他的女朋友该有多幸福啊，有这样一个深爱他的男生。羡慕死了！！”
“就是啊，这样的好男人太少了。改天我去弄张这男生的照片，让姐妹们也饱饱眼福怎么样？”
“好啊好啊！一定弄到哦！”一群女生突然兴奋地大喊出声来，仿佛把方才的嘀咕声统统掩盖，让没听清对话的人更是心痒难耐。
赵林霄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心如死灰。
4月4日那晚，他和李母赶到网吧时，李泽宇正躺在网吧门口，几对刚从网吧出来的情侣挽着胳膊开心得笑着绕过他的大脚，从他头顶边幸福地走过。李泽宇的裤兜已经被人翻露在外边，广电大楼楼顶的激光扫过，照在对楼的玻璃上，散发出绚烂的光。广场上传来一声“你！”的怒吼，接着就是女人的哭闹。混杂着堵车长龙发出的一阵接一阵不耐烦的鸣笛声。嘈杂的一切，让赵林霄心烦意乱，相比之下，躺在地上的李泽宇竟是如此的离析出这个氛围，无比祥宁，祥宁到不值一提。
李泽宇没钱上网，吃完了足够剂量的药后，趴在漆黑的电脑屏幕前睡去。网吧老板见其很久没醒来，没交钱没办卡而且还占着个机位，旁边要求上机的人又实在太多，老板自然不能错过这为国家GDP做贡献的大好机会，以为李泽宇是醉酒，就叫人给抬了出去。大概是抬他的人太懒，没抬多远，直接扔到了网吧门口。赵林霄能够想象到李泽宇的脑袋着地时发出一声闷哼，但随即又想，那时他估计已经不会闷哼了。
显然一切已经太迟，李母的哭喊，救护车的刺鸣，医院的彻夜未眠，警察的笔录，记者的采访，赵父赵母就事论事的诫告以及之后的殡葬、告别种种适宜，在赵林霄看来，不过是这个世界留给李泽宇最后的一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程序与过场。唯一有意义的信息就是，李泽宇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如其所愿。赵林霄去之前平安夜贴着圣诞老人的那家棺材铺当真定做了一个圣诞老人的纸火，给李泽宇烧了过去，并表示这个圣诞老人将永远服从于李泽宇在阴间的管理，算是给他在阴间谋了个独一无二的官爵。
那晚，网吧老板强拉着赵林霄进到厕所，匆匆塞给他1000块，恳求他千万别说李泽宇是死在他的网吧里。赵林霄欣然收下这笔钱，但之后做笔录时依旧将该说的都说了。他认为这不是个亏本的买卖，也算是李泽宇留给自己的一笔遗产。
刘仕奇和赵林霄郁闷地去喝酒，没喝多少就不想再喝，跑到网吧酣战，两个人开心地大笑，然后打开李泽宇的账号，默不作声地盯着看，良久，继续酣战，然后哈哈大笑，笑到心如死灰，然后也就认了。这才发现其实李泽宇的死并没有让他们有多难过，他们甚至都没有难过得喝醉到心碎。李泽宇只是去了该去的地方，或者，离开了该离开的地方。
生，有时比死还要可怕。
但此时，看着会场上的一幕幕，赵林霄才真正感受到心如死灰。高一军训时的场景依稀浮现，但转眼就纸灰一般地飘散。
团结、友爱、和谐、善良、友谊、奋斗、天真、青春、理想、校园、教育、朦胧、少年、关怀、理解、美德、精英、栋梁、希望、凝聚力，这些词像装满硫酸的针管一样刺进赵林霄的心头。
胡志邦的鸭叫还在继续：
“为营造一个绿色和谐的校园环境，促进同学们的心理健康成长，我在此呼吁全体学生远离网吧，远离网络，全身心投入到高中三年的学习生活中，为高考冲刺、为高考奋斗，站立在新的历史最高点，抓住时代的机遇，为一中再创辉煌！也呼吁普通班的同学向预科班的同学看齐，不甘落后，奋勇争先！”
高西月的笑声传来：
“哈哈哈，这傻逼，尽管向爷看齐吧！S县的网吧爷哪个没去过？普通班那群人和我比？他们以为我小学初中那么努力奋斗是白奋斗？放假补那么多课是白补的？爷要在今后的人生中加倍地补回来！这才叫真正的人生赢家！”
“哈哈哈，是啊，谁没去过。”旁人附和。
一女生甜甜地问：
“高西月，你也会去网吧吗？”
“呵呵呵，见笑了。娱乐身心而已。”
“你太厉害了！去网吧还能学这么好！”
高西月听罢一脸高氵朝的表情。
赵林霄听罢一脸想追随李泽宇而去的表情。
“同学们，十六七岁的年龄，正是我们树立正确人生观与价值观的黄金时期，希望同学们在一中这片纯粹的、广阔的、优良的土地上茁壮成长。作为校长，我也会一如既往地加强学校管理，不遗余力地打造一个更好、更新、更强的一中！”
全体师生再次热烈鼓掌。学生们显然已经明白了这番话的深意。之前的期待与幻想随着胡志邦的上任变为失望，直到此时听到这鸭叫般的宣言，变为绝望。
“开完县长主持的全县教职工大会后，我大受启发，感受到了更加深刻的使命感，决心更加积极地践行科学发展观——”
赵林霄感到校门口那尊菩萨幸福地笑了。
“为此，我决定开设心理咨询室，帮助同学们度过心理难关，克服成长途中的障碍，避免自杀事件再次发生。希望同学们积极咨询，保持良好心态，杜绝网吧，远离网络，克服网瘾，踏实学习，迎接挑战！”
热烈的掌声数次响起。
赵林霄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去咨询一下，让自己阴暗的心情死灰复燃，也算不辜负了李泽宇的一番期望。他得活下去，等到国产游戏崛起的那一天，然后完成“告乃翁”的使命。至少他的使命感不同于胡志邦，是有感而发的。
“作为校长，我将会抽出时间，担任资讯室的咨询老师，为同学们答疑解惑，教大家学做好人，学做真人！来，大家鼓足底气，看着礼堂上方的句子，大声地读出来！”
全场震天响地澎湃大喊：
“把！简！单！的！事！做！好！就！是！不！简！单！”
有几个人忸怩害羞地张望着身旁一本正经高呼的人，露出“真是难为情怎么能这么动真情呢”的表情。
赵林霄当即放弃了去咨询的念想，心里直骂“衣冠禽兽！”他之前没觉得这个贬义词有多大杀伤力，但此刻，看着台上的胡志邦，他只能想到“衣冠禽兽”这个词。
4月4日，李泽宇的钛合金硬命随着菩萨的微笑消失殆尽。
8
幸运的是，赵林霄还有一个高茗芝。
处于热恋期的两人，都巴不得把心肝掏出来给对方。每天短信发个没完，生怕对方一不小心就走出自己的心房。发掘一切可能性去见面、谈心，自信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赵林霄借此很快从李泽宇的伤痛中走出，一度被刘仕奇指责为没心没肺重色轻友不仗义。
“刘仕奇，你看，你得这样想。李泽宇的死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他只是做出自己的选择而已。我们之所以伤心，是因为他再也不能带我们升级，再也不能帮我们刷经验，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三人酣战。如果我们为了这些而伤心，岂不是太自私了吗？况且李泽宇交待得清清楚楚，他已经留下自己的账号让我们去帮忙打点，那就更不能辜负他的期望，要尽快回到正常生活中来，虽然正常生活也确实正常不到哪。但咱们马上高三的人，不抓紧时间正常一下，日后就来不及正常了。伤心过度反倒让人觉得你太虚伪。差不多就行了，真要那么伤心，跟着李泽宇去便是，没那魄力就好好过咱的小日子。还有很多正经的和不正经的事等着我们去做。”
从此刘仕奇也从李泽宇的伤痛中走出。除了身边少了一个人，时不时会落寞感慨一下之外，动不动就要死要活表明自己多么多么痛心之类的事不再发生。毕竟当一个人习惯了落寞与悲伤，落寞与悲伤也就变为了孤独与沧桑。
李泽宇的死算是让赵林霄吃了一堆经验值，大幅度成长。
9
随着一天天的心理成熟，赵林霄对所谓心理咨询室开始嗤之以鼻，想到胡志邦是心理咨询师，连鼻屎都要被“嗤”出来。
处在幸福中尤其是热恋中的人最容易盲目乐观，全世界的痛苦与忧愁都会被拒之门外，就连高西月也似乎变得不那么讨厌。看着他每天尽显装逼之能事，赵林霄竟产生了慈父般包容的心境。所谓包容与理解，只是在自己知足的条件下产生的。一个人要是处处吃狗屎，别说包容，忍一忍都没有可能。本该表现出包容的人一个比一个自私，没那条件包容的人却被人指责为不懂包容没素质没修养，还真是会拣软柿子捏，轻轻松松就彰显了自己的高尚。
高西月经过一个冬天的过渡与修炼，爱上了作诗。
看
那窗外的雨
就是我对你的思念
眼泪滑落心底
跌碎了
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