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1)

谁在镜中？拾起我丢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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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为恶劣的事，张天胜做的一切他都认为是正确的。他永远不会晓得，他的某些行为多么可怕，除了他的工作，他的酗酒对我们一家人骨子里的瞧不起，特别是针对我，他可以把我钟情的女人开导离开我，他可以跟那女人说我如何堕落的历史，又是如何因找女人而被公安局拘留……从昨天回顾过去，我难到真是张天胜眼里地地道道的坏人吗？在他患了喉癌的时候，我真不想照顾他，看他那么痛苦，我可怜的心又在为他孝忠，他毕竟是我的父亲！而我们几个孩子，太受到他的影响了，我们的一生就因他而继续葬送了吗？

这个冬天真的太寒冷了，我忽然想写关于我自己的故事：一个欲求不进欲罢不甘的男人……写到一处，我便想起张天胜——他老年的时光里，时常在春秋二季穿着白棉背心，戴着鸭舌帽，脸上长了许多的老年癍，两鬓边隐约跳动着几根白发，我永远记得他的样子，因为他让我的成长岁月里有着那么多的不健康。

火炕上睡觉真是太热了，梦中的她一出现，我就跟着她模糊地游弋得像鱼，她的怀抱太馨香了……有时，我却追不上她，我的努力在水中侵润……每每醒来，我却尿炕了，褥子上一片片图案让我有些不自在，我羞愧的时候，张天胜像是外人一样宣扬我。

\"来福，对，还有你（\"八只爪\"），你们快来看这是什么？\"在他们来找我玩时，张天胜闪烁着无比兴奋的目光，介绍我的\"作品\"。

\"大叔，这褥子上不是尿味吗，谁还尿炕啊！\"为了达到揭穿我尿炕的目的，张天胜又进一步向他们俩靠近。

\"你们看，我们家小二挺会画吧，谁能画出这么好的图画？\"\"哈哈，哈哈……\"张天胜跟着他们一起笑，我攥紧着小拳头，恨不得一下子向张天胜砸去，我咬着格格作响的牙，那股让我着愧的又让我仇恨的情绪直逼我的嗓眼：张天胜你等着吧！

\"嘿，你们看，小二还不服气呢？\"张天胜似乎在笑声中得到了一些鼓舞，他可能认为羞辱我还不够。

\"你挺大的人，怎么跟小孩子家说自己的孩子？小二又不是故意的。\"\"臭娘们，都是你给惯的，哪有这么大还尿炕？不说小二，还留着他？\"\"那你赶紧说吧！\"我终于忍受不住了，冲张天胜喊完我就跑出了家。

几天后，我尿炕的事儿已被全班人\"传颂\"，当时，我走路都不敢抬头，像逃瘟疫一样逃避着同学们看我的眼神，我闷闷不乐地上学又闷闷不乐地孤独……班主任孙蝴蝶做了一件好事：\"同学们，不要笑张错，他不是有意的，尿炕是一种没有处理好的生理现象，渐渐的他会不尿炕的，大家不要不理他，要团结啊！\"孙蝴蝶的话真有效，不久，\"八只爪\"、\"总魔痣\"他们又找我玩了。我内心里更\"恨\"张天胜，他让我当时幼小的心灵遭遇嘲讽，这个张天胜！多少年以后的一个清晨，宋玉娥提及当年的关于我尿炕的事，是她背地里向孙蝴蝶说情，求她帮帮我……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宋玉娥是我的妈，她对我的理解是我对未来能做出什么呢？

张天胜迷狂于醉酒的时刻，坐在木椅上，他的头搭拉在椅背上凝然不动，我想他太像山里一棵枯老的柳树，越看越像，只有在春天到来时，从老树干侧面发出那么一点可怜的绿芽！他如何看待他的周围？记忆象阴影一样笼罩着他，他可以无视任何人的存在，但一定要有酒。\"醉酒当歌，人生几何……\"他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一边用他女人一样光滑的手敲着瓷碗，我无法热爱他，我更不想靠近他。

\"小二，你过来，干什么离我大老远的，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啊！\"张天胜拉我坐在了他的小桌子前面，他给我也倒了半碗酒，让我吃他自己炸的花生米，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接受他这样亲近的待遇，喝着，喝着，我可以暂且把那些纠缠对他的仇恨放在酒的后面，酒中我体味到了人被麻醉的微妙含义，恍惚之中，我看见了暮年的张天胜，他一定也是这么坐着，醉死在他的椅背上，他确定应该是醉死！只有这样，他才算是对一生的解脱！现在，我认为我设想的太对了，张天胜最终的确因喝酒而死亡，但他最终因患了喉癌而痛苦的表情，是他年青时所没有想到的。

张太平如约地在复习着高中课程，他从农村回来不太喜欢跟我说话。他说过要是没有他，当年我早就被人打死了！我认为，我与\"八只爪\"他们当年的仇恨，还是张太平帮我出了气，爆米花事件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我的心灵，它使我感觉到，人的善与恶，是无法精心设计欺骗性的网。看见张太平，我多少有些妒忌他，他长得高大健壮，而我单薄弱小，难到是与我过早地接触女人有关？

\"小二，你的命比我好，看我还得下乡学习，我比你大几岁，我还要复习考大学，你不要想太多了，与女人处对象还早，你要抓紧时间学习，要不你这体格，将来当工人也不行啊！\"\"哥，我知道了。\"\"小二，咱爸不是不爱管我们吗，那我们自己管自己！如果我们自己不争气，那就等于我们这一生狗屁都不是！小二，如果人穷不知道穷的后果，那我们将来别说要媳妇了，就连生活也无法混下去！\"一点儿也没有错，张太平最大的优点与最小的缺点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透，这样，他在生活上越来越是在所谓的强大中削弱自己的力量，到后来，他比张天胜更孤僻，把自己囚在活着的栅栏之中，一动不动像猪一样靠着年迈的宋玉娥养活……他还满脑子里是幻想，一会儿飞向遥远的山海关，一会儿飞向开阔的大草原……他认为自己有非凡的文学底蕴，他一生中写出的精彩句子就是\"狂风夹着雪花儿凯旋而归\"，那时候，他与张天胜处得还很好，\"爸，你看咱班的孔祥福多蠢，书上是明明是\"漓江的碧波，漓江的水\"他却读成\"漓江的碧，波漓江的水\"！\"张太平边描述着边向张天胜讨好着发笑，那个瞬间，他们把我孤立在一边……都过去了，我当时太被他们看不起了，后来，我又瞧不起他们……我们一家人只看到彼此的缺点，却不能用鼓励的方式让彼此接受好的东西，这就是我们一家人最终的悲剧人生。

张太平已经看不到任何一点秋天的痕迹。他清楚，这十一月的天气，太阳不出来又不下雨雪的天是常有的。他健壮的身影穿过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慢慢地走着，他被人流推拥到最前面或是走在他前面的人的最后面，他被哪些人超过了，他明明白白可以考上大学，而他却以很高的分数落榜在七月末的夏天，为什么？他找了许多原因，不是分数没有录取的，而是他没有被学校入取。

\"张太平，你一定是没填报好志愿，你呀！怎么这样？\"\"我就这样！当初你为什么不帮我参考？少埋怨我！\"\"你还反了！怨谁？\"\"就怨你！你配做父亲吗？高考复习，求你帮我买书你都不恳，你忙哪差这一点工负，你做什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张太平继续进攻着张天胜，我的内心暗自高兴。

\"我×你妈！你敢教训我？你反了！\"张天胜拿起一个大木烟斗，气势汹汹地向张太平砸去。宋玉娥一把拉过张太平，烟斗咣当一声砸在椅背上。

\"你这个臭娘们，竟护着孩子，我看他们早晚败在你的手里！\"\"没考上已经是事实了，还怪有什么用呢？\"\"不怪他，怪你，生了这帮废物！\"张天胜\"教育\"我们的同时，他念念不忘羞辱宋玉娥，这是他一贯的做法。

近来，我非常同情张太平了，因为明年我也要面临着高考。面对张太平沉闷的表情，我该怎样安慰他？他在画画，画着一些我不懂的色块，他沉落于失败之中，沉落于被张天胜的打击之中。当他扬头望着满天灰蓝的清冷，那举止就像是已经超越了生活的极限，这个世界上真是无路可走了，好像只有天空才能给他寻求的答案。痛苦已经在他的脸上往外流动着，忍耐？恐惧？同时涌向他的面部，我的心空荡荡的只有跟着他，我能为张太平做的，也是这样，他的失意是我的任何表示都会变得徒劳，失败包围着他，紧跟着张天胜打击他，他们从那时起分隔开来；这时，人流中仿佛有人推我，我明显地站在张太平失意的目光里。

\"小二，你跟着我干嘛？我又不会去死！\"\"哥，我知道你不会去死，可我就你一个哥！\"他似乎明白了我为他担心的目光，他低下头拍拍我的肩头，说：\"小二，我知道我们多么不幸，怎么生在这样的家！谁有权利选择父母呢？\"\"是没有权利，可我们可以选择生活，哥，明年你再考一次吧，你肯定行！\"\"再说吧。\"我无意间看到了张太平的日记，他写到：我的心底是座寂寞的小城，从春天走向秋天，柳絮翻飞落叶飘尽，恰是我在向晚的夕阳中思念。

张太平爱上了谁？他这样的年龄正值雾里看花，他把目光嵌进哪道风景线？他所热爱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有一页上还抄有一首让我心动的诗《在某个地方》。

诗云：

我想你在漫漫沙河里我就是那条黄鱼渴望着下雨在平原与台地独自行了一个世纪我已老了想你只剩那本陈旧的日记落了漆落了封底落了流光与四季辗转难眠的琴音我想你就是落叶已尽天下黄雨……

2

时值1983年的春天，空气里还荡流着丝丝寒意，我在早自习下来以后，心情舒展了许多，现在我又可以进入学习之中，这是我惟一能做到的。

张天胜又来到了我的近前，他低矮的身躯，表情生硬，突然，他那眼神变得温顺而忧郁，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小二，今天我到学校来是要告诉你一件大事。\"\"爸，我们家还有什么事？\"我的语气十分的不热情。

\"小二，我们家又可以搬回沈阳啦！我和你妈的工作都安排好了，只是？\"张天胜犹豫半天没有往下说，他看着我有一些莫名的情绪。

\"是不是关于我？\"\"对，小二，今年夏天你就高考了，如果你再转学，怕你到一个新的学习环境吃不消；如果你留下来，谁来照顾你？你姐是走不了，但她的哥舞团那边你也知道的，她哪里有工负帮你料理生活呢，我有些担心呀！\"\"爸，你们走吧，我能行，不就是几个月吗？\"\"但，小二，这几个月对于你太重要了，你妈这几天上火都牙疼了。\"张天胜说这话时，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也有些关心我们的想法了。

\"那，什么时候搬走？\"\"下个礼拜天。\"\"这么急吗？\"\"是啊，沈阳那边的工作等着我和你妈呢？\"\"那我哥呢？\"\"他？他说他还要参加高考，我看他，哼，够戗！他呀，就下乡学习挺好。\"\"爸，我看哥能行！\"\"谁道了，他呀，我管不了……\"张天胜迷茫的视线里，让我看见一束枯萎的花，它飘飘摇摇晃动我的心灵。

街上的行人神色紧张，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我的视觉出现了问题。整块的时间就这么流逝了，我所面临的事实就是自己一个人生存一段时间，以前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我对家人就不要抱有什么幻想了。我有些担心宋玉娥，她会不会对张天胜抱有新的指望？她有权回到属于她的城市；那个与张天胜要好的高霞，她能面临张天胜离开的事实吗？其实，高霞的丈夫已经转业回到了B市，这下也稳合了张天胜离去时的一份牵念，偏偏高霞的丈夫也姓张，他们的小女儿张记，是不是长大了一些了，张天胜热爱这个叫张记的女儿吗？但我相信张天胜与高霞是非常有勇气的，在他们共舞情欲的光阴岁月里，宋玉娥是多么的孤单，那种心灵上被人遗忘着爱情的孤单。

我很难想象，多少年以后，我与张记相遇在不该相见的地方，张记的出现让我无奈、落寞、荒诞……\"小二，我很担心你，妈怕你吃不消，但你要咬紧牙，这是你一生最关键的时刻，将来你考上大学，就等于把一切都解决了，到时候，好女孩有得是，告诉你，千万别找女孩子玩了……\"\"妈，我懂，放心走吧，我会做好的！\"\"小二，千万别放松啊！有空我回来看你！\"\"知道啦，放心走吧。\"宋玉娥像有说不完的叮嘱，我抬头看她，眼角处明显得爬子几道皱纹，她也老了，我应该长大了，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让我抓住了？

我有些舍不得让她走，可是，事实上她必须先离开我一段时间。宋玉娥像是要哭了似的，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把脸转过去了。

由于我们进入了总复习的阶段，很多时间是由我们自己去利用的。我们家的搬走使我多了一层孤单，无数个夜晚我挑灯而战，我享受着紧张学习的快乐时光，人一旦有个信念，那些暂且实现不了的欲望都躲在了黑暗的角落，我为自己打开了一扇大门，那些疯狂的记忆让我藏在了自己的私处，我真的不能再想那些男女的事情，我必须回到现时的位置上看待自己的一切。

清明节过后，一场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接踵而至，我的心情开始明朗起来，或许是那一天比一天暖和的清风，它伴随着我在学习之中欢歌。春天真的来了，明媚的阳光抚摸着嫩嫩的树芽，轻风里嫩芽们呻吟着成长的快乐，校园里一片春色，我有股生命的冲动，闻到花草的气息，它们美妙的姿态与发出的声响，为我成长中最难忘的光阴注入了永远的守望。

张红卫乌黑的头发，衬托着她美丽的面孔，她年轻的身体像一株开花的枣树，让人向往金色的秋天，枣的清脆与甘甜……连她说话的声音也充满着柔软的东西，想捏捏却又找不到具体的东西，这就是现在的张红卫。

我对她只是片面的了解，虽然她是我的姐姐。她很少回家，因为什么，不仅仅是歌舞团忙，最重要的是她回到家以后找不到快乐。张天胜无比自豪地在人面前夸耀过张红卫，张红卫不会领情的，并且永远也不会。张红卫瞧不起张天胜的为人，在她试着说服宋玉娥与张天胜离婚的事实化为泡影时，她更加理解宋玉娥的苦衷，所以，她干脆远离家门；张红卫出色的唱歌技艺决定了她的另一种命运，最终，她抓住了吗？我远远地想着她，又不得不写着她，我那令人最终遗憾的姐姐。

我的学习太紧张了，当一个人伸出双臂想放松时，张红卫真的在明媚的星期天回来了。她穿着嫩绿色的线衣，一条白喇叭裤把她浑圆修长的腿裹得十分得体，我认为张红卫和笑声更动人，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抚摸我的脸，温柔而无比畅想。张红卫的身旁站了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一个袅袅婷婷的女人。

\"小二，这位是姐的同事，你叫汪大哥。\"张红卫拉着他眼里十分地蜜意，我想，凭这男人的外貌，我应当叫他汪叔叔了，他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吧。

\"小二，这是姐的同事，叫田姐。\"叫田姐的女人向我耸耸肩头笑了一下。

\"你们看，我的小弟不错吧，他可是我市重点高中的优秀生！\"张红卫向他们谈到我，样子十分地自豪。

到了傍晚时分，张红卫与田姐买回了许多菜，不知道她们哪里的关系，那年月买菜也得用票的，况且不会有足够的菜供应。张红卫不愧为叫\"白菊花\"，她现在想干什么不可以呢？

\"来，今天我们庆贺一下，第一，是你们二位能跟我回来看看小弟，第二，是我想谢谢你们俩对我的帮助！\"我接到了张红卫眼神的示意，我不能给张红卫丢面子，一定得喝，一股热血涌上了我的心头……\"张错，你前途不错嘛，好好发展啊！\"汪大哥眯着眼睛说我却盯着张红卫，我看到了他目光背后的苔藓在疯狂地生长。

\"汪大哥，你不愧为当官的，看人一定准，小二这孩子长得天庭饱满的，准差不了！\"田姐嵌在脸上的酒窝，正淘气地、迷人地挑动我的神经，她那么自然地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骤然间升起了对她的另一份想象与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