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先秦诸子散文(41)
田忌问孙子曰:“患兵者何也?困敌者何也?壁延不得者何也?失天者何也?失地者何也?失人者何也?请问此六者有道乎?”孙子曰:“有。患兵者地也。困敌者险也。故日,三里沮洳将患军……涉将留大甲。故日,患兵者地也。困敌者险也。壁延不得者口寒也,……奈何?”孙子曰:“鼓而坐之,十而揄之。”田忌曰:“行阵已定,动而令士必听,奈何?”孙子曰:“严而视之利。”田忌曰:“赏罚者,兵之急者耶?”孙子曰:“非。夫赏者,所以喜众,令士忘死也。罚者,所以正乱,令民畏上也。可以益胜,非其急者也。”田忌曰:“权、势、谋、诈,兵之急者耶?”孙子曰:“非也。夫权者,所以聚众也。势者,所以令士必斗也。谋者,所以令敌无备也。诈者,所以用敌也。可以盖胜,非其急者也。”田忌忿然作色:“此六者,皆善者所用,而子大夫日非其急者也。然则其急者何也?”孙子曰:“料敌计险,必察远近,……将之道也。必攻不守……”田忌问孙子曰:“张军毋战有道?”孙子曰:“有。伴险增垒,诤戒毋动。”田忌曰:“敌众且武必战有道乎?”孙子曰:“有,埤垒广志,严正辑众,避而骄之,引而劳之。攻击无备,出其不意,必以为久。”田忌问孙子曰:“锥行者何也?雁行者何也?选卒力士者何也?劲弩趋发者何也?剽风之阵者何也?众卒者何也?”孙子曰:“锥行者,所以冲坚毁锐也。雁行者,所以触侧应也。选卒力士者,所以绝阵取将也。劲弩趋发者,所以甘战持久也。剽风之阵者,所以回口也。众卒者,所以分功有胜也。”孙子曰:“明主,知道之将,不以众卒几功。”孙子出而弟子问曰:“威王、田忌臣主之问何如?”孙子曰:“威王问九,田忌问七,几知兵矣,而未达于道也。吾闻素信者昌,立义……用兵无备者伤,穷兵者亡。齐三世其忧矣。”
【赏析】
中国历史进入到春秋战国时代,曾发生了一次历史性的重大变革,这就是中国社会由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变。而这次变革的具体表现形式,则是以周天子为代表的西周奴隶制国家政权的急剧衰落,而代之以各诸侯国,甚至是大夫、陪臣的迅速崛起。如果说齐桓、晋文之争霸尚需利用“尊王攘夷”的旗号,以尊奉周天子的名义以取得“民心”,而至春秋后期,先有三桓逼鲁、三家分晋,继则有田氏代齐,均公然以强力而遂其所欲,并且迫使周王认可。及至战国七雄争锋之时,所谓“周天子”的威风气势,可谓已荡然无存。
以谋诈与强力牟取霸权,掠取土地,甚至统一中国,已成为雄心勃勃的诸侯之强者所倾力以求的理想目标。——立足于此,所谓“必攻不守”,“战胜而强立”,就成为一项基本的战略原则。这就是新兴地主阶级方将兴起之际的强烈进取的态势,其实质也正是当时的历史形势所提出的必然要求。而这一战略原则的提出者,正是孙膑。
孙膑认为,“兵”并无永恒不变的形势可以依恃,可胜,可败,胜则亡国可存,败则社稷可亡。虽然如此,亦不可乐兵好战。故孙膑又曰:“然夫乐兵者亡,而利胜者辱。兵非所乐也,而胜非所利也,事备而后动。”对战争,要有充分的准备,决不可盲动。当孙膑在历述了上古三代之历史经验之后,又认为不得不进行战争:“故日,德不若五帝,而能不及三王,智不若周公,曰我将欲积仁义,武礼乐,垂衣裳,以禁争夺;此尧舜非弗欲也,不可得,故举兵绳之。”“绳”者,绳墨也,木工为取平直,必以墨线标之,超越墨线者,即以斧刨除之。故孙膑所谓绳之,乃以征伐的手段以平正之。所谓“战胜而强立,故天下服矣”。
既立足于以强力而服天下,故其基本的战略态势必然是进攻。孙膑入齐后,齐威王与田忌曾经十分详细地讨教了这方面的内容。如,“两军相当”,为之奈何?“用众用寡有道乎?…‘我强敌弱”,用之奈何?“敌众我寡”,用之奈何?“以一击十”有道乎?……凡所问,孙膑皆给予了相当满意的回答。然当田忌问及“兵之所急”者为何时,二人几乎吵了起来,田忌之所称,屡屡被孙膑所否定。尤其是两人争论之中孙膑所说的“将之道也,必攻不守”,实为孙膑兵学思想的灵魂所在,这既是当时之新兴地主阶级的历史性要求,也是孙膑兵学中最基本的战略原则。持续保持战略进攻的态势,正是春秋战国时期之“强者”的普遍心态。“七雄”之秦、齐、楚、魏,稍有机会,几乎都要寻衅兴兵,特别是秦、齐,或有“西帝”“东帝”之称,斯皆欲充当“统一中国”的魁首。孙膑所在的齐威王时代,曾有“齐国大治”之誉;然其后继之主,力薄才疏,最后还是让泰国摘取了“皇帝”的桂冠。——此乃历史之综合因素所致,实非一人之力、一事之成所可左右也。
图国(节选自《吴子》
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
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
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何言与心违。今君四时使斩离皮革,掩以朱漆,画以丹青,烁以犀象,冬日衣之则不温,夏日衣之则不凉,为长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革车奄户,缦轮笼毂,观之于目则不丽,乘之以田则不轻,不识主君安用此也?若以备进战退守,而不求用者,譬犹伏鸡之搏狸,乳犬之犯虎,虽有斗心,随之死矣。”
“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故当敌而不进,无逮于义也;僵尸而哀之,无逮于仁也。”
于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觞,醮吴起于庙,立为大将,守西河。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吴子曰:“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
“有四不和: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陈;不和于陈,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是以有道之主,将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不敢信其私谋,必告于祖庙,启于元龟,参之天时,吉,乃后举。民知君之爱其命,惜其死,若此之至,而与之临难,则士以进死为荣,退生为辱矣。”
吴子曰:“夫道者,所以反本复始;义者,所以行事立功;谋者,所以违害就利;要者,所以保业守成。若行不合道,举不合义,而处大居贵,患必及之。是以圣人绥之以道,理之以义,动之以礼,抚之以仁。此四德者,修之则兴,废之则衰,故成汤讨桀而夏民喜悦,周武伐纣而殷人不非。举顺天人,故能然矣。”
吴子曰:“凡治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耻,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然战胜易,守胜难。故曰: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
吴子曰:“凡兵者之所以起者有五:一日争名,而日争利,三日积(德)恶,四曰内乱,五日因饥。其名有五:一日义兵,二日强兵,三日刚兵,四日暴兵,五日逆兵。禁暴救乱日义,恃众以伐日强,因怒兴师日刚,弃礼贪利日暴,国乱人疲,举事动众日逆。五者之数,各有其道,义必以礼服,强必以谦服,刚必以辞服,暴必以诈服,逆必以权服。”武侯问曰:“愿闻治兵、料人、固国之道。”起对曰:“古之明王,必谨君臣之礼,饰上下之仪,安集吏民,顺俗而教,简寡良才以备不虞。昔齐桓募士五万,以霸诸侯;晋文召为前行四万,以获其志;秦缪置陷陈三万,以服邻敌。故强国之君,必料其民。民有胆勇气力者,聚为一卒。乐以进战效力,以显其忠勇者,聚为一卒。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者,聚为一卒。王臣失位而欲见功于上者,聚为一卒。弃城去守,欲除其丑者,聚为一卒。此五者,军之练锐也。有此三千人,内出可以决围,外人可以屠城矣。”
武侯问曰:“愿闻陈必定、守必固、战必胜之道。”
起对曰:“立见且可,岂直闻乎!君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陈已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已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已胜矣。”
武侯尝谋事,群臣莫能及,罢朝而有喜色。起进曰:“昔楚庄王尝谋事,群臣莫能及,退朝而有忧色。申公问曰:‘君有忧色,何也?’曰:‘寡人闻之,世不绝圣,国不乏贤,能得其师者王,得其友者霸。今寡人不才,而群臣莫及者,楚国其殆矣!’此楚庄王之所忧,而君说之,臣窃惧矣。”于是武侯有惭色。
【赏析】
《图国》一篇,主题即在于“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吴起认为,单修文德,将灭其国;恃众好勇,亦丧社稷。“图国”,即谋治其国。吴起之治国,“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只有万民亲和,才可以战胜强敌:“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和”即民心、军心之所向,上下一致,官兵一致,亦即孙子所称小民与君上思想完全一致的“道”:“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以民心、军心为战争的政治基础,这既是儒、兵诸家的基本观点,也是战争活动的根本规律。当魏武候问“陈必定,守必固。战必胜之道”时,吴起竟答曰:“君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陈已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已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已胜矣。”吴起之答,似乎“文不对题”。武侯问“军事”,吴起答“政治”,何其“谬”耶?——若究其实,则不但不“谬”,实可谓“入木三分”也。
图国在“政”之清明,而不在“地”之险阻。“人和”居首,“天”“地”为次。如此鲜明的儒家观点出自吴起之口,非偶然也,吴起亦儒也。只有深刻理解“儒”与“兵”的统一,才能真正把握《图国》一文的精义所在。
论将(节选自《吴子》)
吴子曰:“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
“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
“故将之所慎者五:一日理,二日备,三日果,四日戒,五日约。理者,治众如治寡备者,出门如见敌。果者,临敌不怀生。戒者,虽克如始战。约者,法令省而不烦。”
“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尤生之辱。”
吴子曰:“凡兵有四机:一日气机,二日地机,三日事机,四日力机。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张设轻重,在于一人,是谓气机。路狭道险,名山大塞,十夫所守,干夫不过,是谓地机。善行间谍,轻兵往来,分散其众,使其君臣相怨,上下相咎,是谓事机。车坚管辖,舟利橹辑,士习战陈,马闲驰逐,是谓力机。知此四者,乃可为将。然其威、德、仁、勇,必足以率下安众,怖敌决疑,施令而下不敢犯,所在寇不敢敌。得之国强,去之国亡,是谓良将。”
吴子曰:“夫鼙鼓金铎,所以威耳;旌旗麾帜,所以威目;禁令刑罚,所以威心。耳威于声,不可不清;目威于色,不可不明;心威于刑,不可不严。三者不立,虽有其国,必败于敌。故曰:将之所麾,莫不从移;将之所指,莫不前死。”
吴子曰:“凡战之要,必先战其将而察其才,因形用权,则不劳而功举。其将愚而信人,可诈而诱;贪而忽名,可货而赂;轻变无谋,可劳而困,上富而骄,下贫而怨,可离而间,进退多疑,其众无依,可震而走;士轻其将而有归志,塞易开险,可邀而取;
进道易,退道难,可来而前,进道险,退道易,可薄而击;居军下湿,水无所通,霖雨数至,可灌而沉;居军荒泽,草楚幽秽,风飚数至,可焚而灭,停久不移,将士懈怠,其军不备,可潜而袭。”
武侯问曰:“两军相望,不知其将,我欲相对之,其术如何?”起对曰:“令贱而勇者,将轻锐以尝之,务于北,无务于得。观敌之来,一坐一起,其政以理。其追北佯为不及,见其利佯为不知。如此将者,名为智将,勿与战也。若其众权哗,旌旗烦乱,其卒自行自止,其兵或纵或横,其追北恐不及,见利恐不得,此为愚将,虽众可获。”
【赏析】
战争,是敌对双方的集体厮杀,其千军万马之所以能协调统一者,关键乃在于将军。故历代兵家之著述,无不给“将”以极其重要的地位。
《吴子·论将》开篇即言:“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此明显继承了孙武的思想。“总文武”者,“文”以附众,乃言民心、军心之所向;而“武”能威敌,更指将才、将能、将威所能发挥的重大作用。
由于一般人常以“勇”论将,吴起则对之特为辨析:“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将的作用,在于战争的,总体指挥,在于把握大局。只有深察敌情,准确判断双方的形势与动态,才能言及“勇”字。若“轻合”而不利,“勇”有何益?西汉李陵率步卒五千深入大漠,去迎战十万匈奴骑兵,诚可谓“勇”矣,其结果则是全军覆没,李陵亦被俘。此乃“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勇”字适为其害也。故吴起提出“五慎”以制约之。五慎:理、备、果、戒、约;“勇”仅是“果”的一种表现而已。
临机果断,是将军克敌制胜的重要手段,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战机错过,甚至可输全局。吴起论将,又专门分析“兵”之“四机”:“一曰气机,二日地机,三日事机,四曰力机。”“知此四机,乃可为将”。只有“威德仁勇必足以率下安众,怖敌决疑,施令而下不敢犯,所在而寇不敢敌”,才能称得上“良将”。
吴起论将,不但论及为将之品格,而且言及对于敌将的判断,即通过对敌将之品质与指挥能力的分析,从而采取相应的措施。“凡战之要,必先占其将而察其才,因其形而用其权,则不劳而功举。”“将之所麾,莫不从移;将之所指,莫不前死”。——此足见“将”在战争过程中的重大作用与特殊地位。
纵横家与名家散文
战国时以从事政治外交活动为主的一派,主要人物是鬼谷子,他们朝秦暮楚,事无定主,反复无常,设第划谋多从主观的政治要求出发。合纵派的主要代表是苏秦,连横派的主要代表是张仪。
纵横家出现于战国至秦汉之际,多为策辩之土,可称为中国五千年中最早也最特殊的外交政治家。他们的出现主要是因为当时割据分争,王权不能稳固统一,需要在国力富足的基础上利用联合、排斥、危逼、利诱或辅之以兵之法不战而胜,或以较少的损失获得最大的收益。他们的智谋、思想、手段、策略基本上是当时处理国与国之间问题的最好办法,是世界史上独一无二的历史阶段,其在历史条件下所创造的智慧是后世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超越的。纵横家人物多出身贫贱,在最艰苦的投机倒把下是一种人类智慧的超常解放、创造和发挥,他们以布衣之身庭说诸侯,可以以三寸之舌退百万雄师,也可以以纵横之术解不测之危。苏秦佩六国相印,连六国逼秦废弃帝位;张仪友才大略,以片言得楚六百里;唐雎机智勇敢,直斥秦王存孟尝封地;相如虽非武将,但浩然正气直逼秦王,不仅完璧归赵,而且未曾使赵受辱。纵横之士智能双全,有不乏仁义之辈,其人其事若鉴于当代,亦必可使受益者非浅。
鬼谷子,战国时人,籍贯不详,以隐于鬼谷而得名。曾授苏、张、孙、庞四大弟子,皆战国时风云人物。其后习鬼谷纵横术者甚多,著名者十余人,如苏秦、张仪、甘茂、司马错、乐毅.范雎、蔡泽、邹忌、毛遂、丽食其、蒯通等,事皆详于《战国策》。
今仅存《鬼谷子》十三篇、《战国策》三十三篇(非其门徒著,主要是纵横谋士之言行,也可以为纵横家实战演习)、《苏子》三十一篇、《张子》十篇。鬼谷子后附《本经阴符》七篇乃修身养性之法,本经意为基本纲领,阴符为隐秘的符言,非常神秘。唯读者可有悟但不能道出精髓,所谓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鬼谷子》一书理论非常详细俱体,也非常微妙,不是轻易可以说出来的,更重要的是这本书重在用,若学而不用,长久必有害。《战国策》一书是游说辞总集,几乎所有纵横家谋士的言行都在此书。有三大特点:一智谋细,二虚实间,三文辞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