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塞纳河的左岸
正与少年对视的唐扇忽然被狠狠的一撞,脚步不稳倒退几步撞到树上,她回过神去看,才发现她和那个拿相机男孩之间的过道上,忽然多了十几个扭打在一起的人,其中有几个看起来竟然很眼熟。再仔细看,那不正是自己的同学嘛,再看另几个不熟悉的,正是付瑶刚刚说的精英。
唐扇不知道读理工的是不是都是精英,但明显的是这几个精英,在打仗方面着实欠缺能力。
那样的一团混乱战争,在一个人的呵斥声中偃旗息鼓,而那个人,正是举着相机看着唐扇的男孩。
“干什么呢,和半大孩子打仗,有本事啊?”他训起人来,严肃而老道。
一个个子矮些的男生指着她的同学申冤:“是这几个小子先动手,非得说我们瞧着他女朋友笑的猥琐。”
唐扇看到他那张紧急集合的五官,深刻的觉得她的同学冤枉了这个精英,他笑起来哪里猥琐了,不笑才是真正的猥琐呢。
“是啊,左岸,这事不怪我们,这些孩子二话不说就动手。”另一个带着深度近视镜的男生也在解释,看得出这个左岸在同学里威望很高。
唐扇的同学听了,撸胳膊挽袖子的就又要往上冲:“当自己大学生了不起啊,说谁是孩子?”
普天之下的半大孩子都讨厌别人叫自己孩子,等到过了这个年纪,无限缅怀的正是这个半大孩子时期。人人都有这样一个时期,急着长大,又害怕老去,人总是如此纠结。
“别打了!”声音不大,如蚊虫嘤嘤般,可是怒火中烧的要动手的几个男孩,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齐齐的看着树下说话的人。
唐扇并不善于引人注目,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她低着头,手交握在身前,还有微微的颤抖。
“别打了!”她抬起头看着几个男孩又说了一声,那几个男孩果然就收了拳脚,面有不甘却还是悻悻离去。
“原来这些孩子的老大是你!”那个叫左岸的男孩说完笑了起来,那笑容里三分温暖,七分痞气,那张清瘦的脸因这笑容十分的生动好看。
唐扇走上前一步,低着头小声说:“你刚刚是在拍我吗,请你把相片删了。”她说话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决。
“如果我不答应呢?”左岸又痞气的笑了起来。
唐扇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毕竟相机在对方手里。
左岸有些为难:“我这相机是用胶卷的,”眼光一闪似想到了绝妙的主意:“这样吧,等我照片洗出来,连底片一起给你好不好?”语气就好像在哄孩子。
唐扇知道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转身就走。
左岸问:“我怎么找你啊?”
回答他的,是唐扇无声的背影。
当晚,宋良翌打来电话,急切的问她有没有事。他听说了打架的事,好巧不巧,那正是宋良翌的同班同学。
唐扇说:“我还健在。”
电话那端宋良翌笑了起来,他说:“我哥要出国了,我家里学校两头忙,没空去看你,你照顾好自己。”
唐扇笑说:“好”
这个城市说小不小,说大却着实不大,两所相隔不远的学校,要找一个人其实很容易。
虽然容易,可左岸还是在学校门口守到第五天,才见到真身。
唐扇推着脚踏车走出学校大门时,骑着脚踏车的左岸像一阵风般停在她车前。
“想见你可真不容易,我要冻死街头了。”左岸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个相框,简单朴素做工却精致的相框里是一张照片,背景是铺天盖地的白雪和枯黑的树干,一个女孩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围着橘色的围巾,细碎的短发露出清瘦的侧脸,她倚靠在树干上,左手捧着一本书,右手拿着树叶对着阳光看,拍照的角度正好,摄影技术也很好,她的侧面精致完美,午后的阳光为画面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整个画面都柔和温暖起来。
唐扇几乎没有照过相,她还是第一次认真的看着照片里自己,就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左岸得意的说:“我的摄影水平,可是业余的专业大师级水准。”
唐扇问:“底片呢?”
左岸摊开手掌说:“呀,丢了!”他故作歉疚,怎么看都是一副无赖的表情。
唐扇把照片放到包里就走,左岸说:“我拍了这么好的照片,又亲手雕刻了相框,你该谢谢我!”
“今天的法律课正好讲到肖像权。”
左岸已经明白她话有所指,勾着嘴角笑了起来:“难怪我那么讨厌这门课!”
唐扇骑上自行车,左岸也骑着车子跟在一旁,笑嘻嘻的问:“你叫什么?”
“你别跟着我。”
“五个字?”左岸眨着眼睛,十分严肃的问:“这是少数民族的名字吗,你满族的?”
唐扇有时会想,芸芸众生不期然相遇,有人是匆匆过客,有人却深埋心底。她不知道左岸对于她是哪种,但从以后的表现来看,他显然不想做前者。
左岸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然后嚣张而无所顾忌的进入她的生活。他好像很空闲,并且知道她的课程安排,总是在她没课时突然出现,有时带一两本书,有时带些小零食。
当他成了班级的常客时,和班级的一众同学混的像好哥们,唐扇有课时,他就和那些逃课的同学打篮球,踢足球,俨然是这些孩子的大王。因为左岸的关系,唐扇在学校成了被重点呵护的对象,惹得一众女生十分羡慕。唐扇没课的时候,左岸就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并且厚颜无耻的蹭她带来的中饭,然后再变戏法似的拿出买好的点心,都是她喜欢吃的。相处最好的,正是与唐扇最亲近的付瑶,三个人凑在一起,永远是她们两个斗嘴而唐扇安安静静的听着。
付瑶问唐扇:“为什么左岸可以自由出入我们学校?我们出去可是比登天还难!”
唐扇从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经付瑶一提醒也有些意外。当晚她和左岸走出校门时,她问:“你为什么能自由出入我们学校?”
左岸认真的想了想:“大概,保安小哥看我长得帅!”
唐扇并为理会他的玩笑,静静的走了一会才又问:“左岸,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对我好?”
左岸理所当然说道:“因为你好啊,所以我对你好,所以你也要对我好一些,别总是冷冰冰的。”
“我不好,”唐扇冷冷的看着他:“左岸,请你离我远一些,再别来找我了。”
左岸对这逐客令不以为意,他说:“你相信缘分吗?”
“不相信!”唐扇的回答干脆而简洁。
左岸绕到她面前,端着肩膀微笑:“可是我相信,你就是我的缘分!”
除了学校,左岸开始在她家附近的十字路口出没,在她的脚踏车出现时突然从巷子里拐出来故意吓她一跳,然后紧紧的跟在她身后。唐扇对他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直到有一次她骑车压在冰面上,车胎一滑连人带车摔倒了,身后的左岸跟得太紧,来不及刹车,在他连人带车要砸到她身上时,他用手臂和腿支撑把她护在身下。她毫发无损,他的膝盖却被冰面磕得乌青,右手腕撑地的瞬间也被扭伤了。
第二天,他右手吊着绷带,左手拄了根登山用的手杖,一瘸一拐的从巷子口走出来,一双细长明亮的桃花眼盯着她,可怜兮兮的眨巴着。
虽然唐扇一次次回顾那次“交通世故”是因为左岸的车跟得太紧从而导致追尾。在交通法规里,追尾是后面的车全责。而左岸的这个尾,追得比较惨烈,落得几乎半残,但他也在关键时候保护了她,这就导致她不大好意思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了。
左岸拖着半残的身体,每天赖在她的学校吃午饭,理所当然的吃她的饭,且可怜兮兮的说伤了右手必须要喂。第二天她带了勺子,左岸看到勺子,慢慢举起左手,他的左手五指呈怪异的形状缩在一起。
“我是先天残疾!”
清冷的唐扇也没辙了,气得用勺子打他的手,他左右躲闪,郎朗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悦耳又动听。
马上放寒假时,唐扇决定勤工俭学,一向无视她的父母却极力的反对,理由是让熟人知道她在咖啡厅做服务员,端茶倒水的伺候人,他们丢不起人。
唐扇又一次反抗,且反抗成功。她的父母使出杀手锏,不会有人去接她下班。她算了算时间,晚上九点或者十点下班,如果上班的地方离家不算远,她骑脚踏车,自己走也没问题的。
她最终找到一家咖啡厅做兼职的服务生,假期工工资少的可怜又十分的辛苦,但她却十分开心。
宋良翌得到消息时正在办理出国手续,他准备趁寒假去美国探望他的哥哥,那也是他学业的下一站。他当晚来找唐扇,见面时有些不满的抱怨:“你难道就缺那几百块钱?你自己辛苦,你爸妈也心疼你受累不是?”
唐扇不冷不热的说:“良翌,这是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阿扇,我是真心的想帮你。”宋良翌急切的问:“你为什么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
唐扇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是付瑶的招牌,她做起来帅气十足,自己就没有那么爽气,但她还是想通过这个动作来告诉宋良翌:“我们是好朋友啊。”
宋良翌看了看自己被拍的肩膀,又看看唐扇笑的比以往灿烂些的笑脸,不过两个月,她好像变了些,细细去看又没有什么变化。
宋良翌无可奈何,嘱咐唐扇道:“我假期出国不能照顾你,你下班晚,一定要注意安全,我晚上给你打电话。”
唐扇说:“第一我没手机,第二我下班那么晚接电话影响家人休息,第三漫游那么贵,你的钱都贡献给美利坚了,多亏啊!”
宋良翌翻了个白眼说:“就你歪理多,你赚了钱先买个手机,这样我就能时刻找到你,就能知道你好不好了。”
“良翌,”唐扇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她不想这个牢笼还未跳出去,就又被套上另一个牢笼,她真的有些累了。
宋良翌并不明白唐扇心中所想,有些失落的去了美国。
半残初愈的左岸从付瑶口中得知唐扇勤工俭学的事,他等在她的放学的路口,比着大拇指说:“哎呀小乖乖,知道赚钱真是好孩子,拿到工资请我吃饭。”
唐扇不解的问:“为什么请你吃饭?”
左岸神秘莫测的一笑,说:“你肯定会心甘情愿请我吃饭的!”
唐扇在寒假的第一天就开始到咖啡厅上班,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开始的几天她累的感觉腰都直不起来,遇到痞气的客人也不能圆滑的应付。除了不用在家的轻松外,唯一的精神支撑是晚上九点下班时,左岸都已经骑着单车上守在她的店门前,手里举着给她买好的夜宵,咧着一口白牙看她笑。
他笃定唐扇会心甘情愿请他吃饭的原因,正是每晚准时接她下班,做一个免费送她回家的护花使者。
唐扇下班时一手捶打着腰一手推着车子,边走边说:“你怎么好像很清闲,学习都不忙么?”
左岸得意的仰起头说:“我会充分安排好时间,两不耽误。”
“左岸,以后别接我了,我自己可以的。”
左岸遥手一指不远的办公楼,说:“我也是勤工俭学哦,正好加班到这个时间,反正是顺路,你别太感动!”
唐扇抬头去看隔壁那栋华丽精致却也冰冷的写字楼,多少莘莘学子以毕业能进到那座写字楼工作为目标。可她从没想过,她觉得她不会在这里,总有一天,她要逃离这座城,逃得很远很远,再也不回来了。
左岸以为她是好奇他的工作,有些无奈道:“我妈妈的公司,做服装设计,当然我是被迫的。”
唐扇了然一笑,多少人趋之若鹜,他却弃如敝屣。我们所拥有的,我们所失去,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你学的不是建筑吗?”盖楼和做衣服,这两个时空交汇,只能说匪夷所思啊!当然,后来她有次去北京亲眼看到闻名中外的“大裤衩”时,曾一度怀疑这东西出自左岸之手。
左岸收起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看着那栋楼说:“我爸曾经是建筑师,这栋楼就是我爸设计的,我妈当时来看这个楼盘时认识的我爸,那时候他还个无名小卒,这栋大楼,可以说让我爸名利双收。”
唐扇觉得心口有点沉,但仍带着笑说:“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那不是!”左岸说:“外人看到永远只是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