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境
蓦地,他从睡梦中惊醒,漆黑的夜里,闪亮的是他淡紫色的眼睛。
凡间坐起身来四下望了望,一边是空无一人的道路,一边是静谧无人的森林。索拉侧躺在火堆旁边,头枕着双手,安详的睡着,加兰坐在树下,双手环膝,怀中抱着一把长剑,双目紧闭。旁边还站着一匹鬃毛极长几乎遮住的眼睛的瘦马,也闭着眼睛酣睡。
三人中间的火堆已经黯淡下来,凡间随手拾几根枯枝添了进去,火光才渐渐有点起色。偶尔也会发出噼啪的声音。
即使过去了六十多年,那些恍若隔世的记忆偶尔也会在头脑中苏醒,仿佛那些动人心魄的时光从未离去。
是的,他赢得了那场战争,他的选择并没有错。
菲因军队的强烈冲击使得奥丁神国的指挥官惶然失措,直到罗兰骑士们狠狠的钻透了左翼和中路的连接处,将整个阵列分成两块,他才意识到菲因的军队是真的打算决一死战了。
但一切都迟了。
被罗兰骑士们分割出去的农民军瞬间陷入了极大的恐慌,并没有给菲因军队带来多大的麻烦就被击溃,兰德尔候的部队随即包抄上去与奥丁主力军团的侧翼接战,虽然长生军被迅速投入了战斗之中,但是圣殿骑士团成功的拖住了他们的脚步,朗德贝尔大公带领的裴扬联军击溃了奥丁右翼,对奥丁军团的右侧形成包围,奥丁的两支主力军团在三面打击下也没能坚持太久。
兵败如山倒。
长生军不足两千的残部为了避免随之而来的毁灭性打击,脱离战场向西逃窜,躲开了菲因大军主力的追击。凡迪埃尔率领着得胜之师一路向北,一胜再胜,一胜再胜,十月底解菲因王城之围,十一月连克雷那,尼鲁,胜盔三郡,将奥丁神国彻底阻挡在六圣山以北,十六号兵锋止步于悬天之城,至此北方四郡全部收复。
恰赶上那年的第一场雪。
大雪封山之后,将有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可以休整和准备,下次奥丁南下,不论是悬天之城还是圣盔谷地都将好整以暇的面对。何况奥丁并没有足够力量再一次南征,这一次关于国运的豪赌,菲因才是赢家。
“我们为菲因再续了六十年国运。”
摄政王这样说过。
奥丁神国的国力损失恐怕需要两代人才能恢复过来,而菲因不仅仅收复了北方四郡,也得到了在北方四郡生活了近六百年的四个本地民族的支持。尽管他们曾效忠于奥丁神国,但是不可否认他们也曾是菲因王国的一员,你不能在丢失了领土之后再要求生活在那上面的人民为你效忠,所以两百年前他们从菲因人变成了奥丁人,而此刻他们从奥丁人又变回了菲因人,这没什么大不了。
但当事人总是免不了惶恐于未知的清算,刚刚投降的四大家族战战兢兢的面对这个年轻的摄政王,生怕他一声令下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不过凡迪埃尔和善的态度最终赢得了他们的拥戴和支持,北方的力量没有太大的波动就被完全吸收进了菲因王国的体系,凡迪埃尔得到的不是一个打烂了的北方四郡,而是一个富饶强大的北方四郡。菲因王国在经历了两百年分裂的屈辱之后再一次被统一在一起。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似乎每个人都将得到幸福。
但这不属于凡迪埃尔。
菲因王城之围被解开的那一天,皇后抱着登基一年,刚刚十岁的小皇帝,躲在城墙的垛口后面,听着外边如雷般的欢呼,听着他们高喊着“摄政王”,听着他们高喊着“天命在我”。
皇后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
小皇帝也在颤抖。
当摄政王的军队从北方四郡回来的时候,王宫里举行了盛大的欢迎舞会,摄政王从外面风尘仆仆的走来,铠甲上带着冰雪。
但那矍铄的目光令小皇帝发自内心的害怕,哪怕那双淡紫色的双眸曾给人无数的信心和希望;哪怕那坚定而意味深长的凝视表达的是鼓励和寄托。
而这个十岁的孩子是真的害怕,以至于一股热流沿着腿弯缓缓的流向双脚。每个人都围着摄政王敬酒和微笑,摄政王彬彬有礼的应对着,时而从人群中爆发出一股会心的笑。
但却没人注意到他,或者说,他被刻意或者无意的冷落了。
如果被冷落的是普通人,那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顶多是各过各的不相往来。如果被冷落的是贵族,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人情事故,宠辱不惊才是最好的应对。
但被冷落的是皇帝,会发生什么?
小皇帝很小,但他很聪明。也许不那么聪明,但他至少对宫廷的事情很敏感,这一点他的母后也是一样的。
摄政王的权利已经像个巨大的怪兽无从限制,而那双恐怖的兽瞳紧紧的盯着这对无依无靠的母子,什么时候张开血盆大口把他们吞噬殆尽,完全不在他们能决定的范围之内。
有人注意到了这些。
他是圣亚里昂大公,菲因最具权势的公爵,掌握着最大的领土,管理着最多的人民,控制着最强的军队。在刚刚过去的战争中,他的军队率先北上勤王,放弃了整个圣亚里昂平原,放弃了整个菲因王国的腹地,放弃了他的全部根基,死死地守住了菲因王城,保住了菲因王国的尊严和灵魂。
他不是一个弄臣,他是一个疯狂的忠臣。
王权至上,天下为轻。
而摄政王终究不忍看到天下生灵涂炭,所以杀出菲因王城,南下抵抗,最终逆转乾坤。
但这恰恰是不尊皇权的铁证。
于是这位凡迪埃尔最尊敬的公爵,摄政王最亲密的战友策划了一次骇人听闻的刺杀。上千名士兵将皇宫死死围住,数百位死士在宫内围杀。不明就里的摄政王还以为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对皇帝的刺杀,带着卫队一路杀向国王的寝宫,想要去保护那个年幼的侄子。与他奋战多年的罗兰骑士们一个一个在他身边倒下,他的身上沾满了自己和敌人的鲜血却不敢停步,直到站在小皇帝和年轻的太后面前,看到他们惊恐的眼神并不是因为这场刺杀,而是因为自己,他才终于明白全部。
什么都顾不得了,皇后虚张声势的威胁他听不见,小皇帝惊恐的尖叫他听不见,圣亚里昂大公气急败坏的怒斥他听不见。
他感到头痛,心也痛。
看着躺在地上的罗兰骑士们,那些熟悉的脸让他无法面对。凡迪埃尔记得他们当初与他一起发出誓言的样子,年轻,朝气,向上,忠诚。而今只化作一具具尸体和一滩滩鲜血。为国而死?为君而死?
“呵呵。”
凡迪埃尔笑了,不理会圣亚里昂大公指着他的那柄剑,他将手中的兵器仍在地上,只希望一世都不再碰。
这场突然的刺杀引起了轩然大波,然而外面的人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奥丁神国的刺客潜伏在皇宫内意图行刺,圣亚里昂大公的卫队奉旨围剿,摄政王不幸重伤,刺客已经伏诛。
权利顺利的被接管,罗兰骑士的核心都已经死在宫中,中层的骑士被打散到新编的军团中,美其名曰传授经验。罗兰骑士团经历了一次完完全全的重组,事实上已经面目全非了。
摄政王受了重伤之后在宫中疗养了两年,据说身体已经康复,但是不能过度操劳,所以隐居在皇家图书馆后面的院落里,偶尔有些想拜访摄政王的人,也可以在不打扰他的情况下远远的在图书馆看上几眼。就这样,他被软禁了。
没有人能想到这场软禁整整持续了五十五年,当初只有十岁的小皇帝菲奥丁都已经老死了,甚至他的儿子菲洛泽尔也已经暮气沉沉,但摄政王还是那个摄政王,十七八岁的样子,亚麻色的短发,淡紫色的双眸。
事实上对凡迪埃尔的软禁并不十分严格,因为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个看上去平静的年轻人并不是他们能够关住的。留在图书馆是他自己的决定,似乎这个曾经掌握着无限权力的男人已经忘记了所有外面的事物,他的面前放着整摞整摞的书籍,而他似乎从不疲倦,仿佛要看尽所有的藏书才会停止。直到十年前,凡迪埃尔真的看尽了菲因皇家图书馆的所有藏书——包括这五十五年来不断补充进来的书籍,菲洛泽尔皇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这个曾经的摄政王得到了自由。
北上,南下,出海。
凡迪埃尔十年间走遍了所有他想去的地方,北方的奥丁神国他去了,南方的奥斯曼帝国他去了,海外的兰开斯特王国他去了,海加尔山背面的城邦联盟他也去了。
他的心已无处寄托。
好在他在路上结识了两个重要的朋友,乐观开朗的索拉,严谨认真的加兰,三个人之后的世界,才终于变得不那么寂寞。
现在改名叫凡间的凡迪埃尔默默地坐着,随手捡了根小棍,不时的翻弄一下火堆,让火烧的更旺一些。虽然刚入七月,但天气已经开始有了些秋意,后半夜更深露重,正是寒气难耐的时候。
天照历596年,从凡间得到自由开始算起,流浪的日子也已经过去十年了。凡间有些失神,抱剑而坐的加兰却睁开了眼睛。长毛瘦马打了个响鼻,似乎也被惊醒。
索拉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慵懒的朝凡间打了个招呼,起身来到火堆旁边。
“你醒啦?”
凡间随口问着,索拉却大大咧咧的搂着凡间的肩膀说道:
“我猜你又做了乱七八糟的梦。”
凡间不置可否的嘿嘿一笑,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