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念
外面的仗还在打,好几次那轰隆隆战机的声音都经过了这个小村庄的上空,惊出了好多人的冷汗。日本鬼子的大炮由远至近,那爆炸的声音好像就在几里之外!那撕扯的呐喊似乎已经传到了耳边!还有隐隐可见的浓烟不知是烟火还是战火。
人们已经在山里挖开了好几个防空避难的洞穴。
村子里除了老弱妇嬬,便只剩下几个天残地缺的男人了。
偶尔有逃亡来到小村的路人,或是灰头土脸的青年或是带伤笸箩的壮年,还有一瘸一拐拉孙带儿的老人,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落魄,失望甚至绝望。他们抬着干枯的手,向村里的人乞讨着一点吃食。他们坐在村口的井边休憩,艰苦地借了村人的小桶打起一点的水。他们就着野草和野果就这么吃进肚子里。青年和壮年总是很快的离开了,而那些老人和小孩,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早上,村人发现他们还留在井边,冰冷了的身体。
村里的人也离开了不少。他们往山的深处走了,希望那里不会被战火波及。
于是一些被遗留下来的路人成了新的村民,例如村西破屋那两孩子,他们的爷爷就死在井边。
例如村西靠林那窄房子里那个独脚的男人,他勾上了那家的女人,留在了村里。
尤家村,渐渐多了几户外姓的人。
这天傍晚,尤可罗一个人在屋外玩石子,正玩得开心,隐约地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哭声。
何长娥在屋子里做晚饭。尤可罗朝屋里望了望,转个身就朝着哭声传来的地方跑了过去。
跑过没几个屋子,尤可罗就看见了哭得正伤心的小毛丫头。就是那个爷爷死后住进了村西口破屋的两孩子里那个女孩子。
“你哭什么呢。”尤可罗认识她。村子里的孩子不多了,长大一些的都出了村子找活干去了,不然的话就会被拉去征兵。所以这姓毛的两孩子一住进来很快就跟村里的孩子熟络了。
“哥哥,没回来。”小毛丫头揉着哭红的眼睛。这丫头今年只有四岁,她哥大毛长她两岁,几乎承担了他们家里所有的家务。
尤可罗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小妹妹。他也才五岁呢。“那我们去找找他吧。”
小丫头没了哥哥就没了主张,现在一看见尤可罗愿意带她去找哥哥自然连连点头,还带着哽咽的鼻音。
“你知道你哥哥去哪了吗?”尤可罗问她。总得有个方向吧。
“哥哥说他去打水……”小丫头紧紧地拉着尤可罗的小手,声音脆脆的。
大毛和小毛就住在村西口,村西口外就有一口井,大毛要打水去那儿是最近的了。可是……妈妈说过我不可以去村西口那井边玩。尤可罗为难了。
那次生病之后,何长娥把他看得很紧。一听说有什么死人祭祀的事就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让他出来,更严禁他到竹婆子提到过的那些地方玩。偶尔也带他去竹婆子那让竹婆子给他看命。
想到那个两眼泛白的老婆婆,尤可罗便从心底感到害怕。
小毛用祈求的眼睛看着他,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红红的,让人心也跟着疼了。
我是去找人也不是去玩啊!尤可罗想。找到大毛就回来!
“那我们去村西口那井边找找吧。”
夕阳的余晖撒在地上,拖起两个小孩长长的影子。村子里的烟囱上升起冉冉的炊烟,小孩子都回了自家去准备晚饭了。尤可罗牵着小毛朝着村西口走去。
“哈哈哈哈!我赢了!”
村西口的井边,大毛高兴地拍着手,把地上一张一张的纸画儿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揣在上衣的口袋里,末了还宝贝地压一压口袋以免掉了出来。
“哥哥!”小毛一看见大毛就高兴地叫了一声,甩开尤可罗的手奔了过去抱住了大毛。“哥哥你怎么一直不回家?”
“小毛?”大毛颇感意外,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晚了。随即献宝似地拿出口袋里的纸画儿。“你看!哥哥赢的!”
小小的纸片儿上画着黑白的孙悟空,画着猪八戒,唐僧还有嫦娥和观音的。小毛喜欢嫦娥的纸画。这是那个年代孩子们最向往的玩具。“哥哥好厉害!”
“大毛,你该,带小毛回去了,做饭了。”尤可罗小心翼翼地说。使劲地把头低着看着地面,手指因为害怕不经意地颤抖着。但他还是走了过来,因为如果他再不提醒,大毛一定不会记得带小毛回家的!
他不知道小毛看见了没有。那个站在井边的,穿着纸画里少爷衣服模样的,一直看着大毛的小孩。他的脸惨白惨白的,只有一双眼睛大大的布满着血丝。他的手上还拿着很多的纸画儿。他看着大毛,一直在对着他招手。
再来,再来。
“哥哥,回家了。”小毛不知道哥哥的纸画儿是哪里来的。她也觉得很漂亮很喜欢。只是,现在天色晚了,他们得回家了,得做饭了。
“再玩一下,等哥哥赢更多的纸画回来!”大毛自信满满的说。那个小孩的手里还有很多纸画呢!还有他没有的齐天大圣模样的纸画呢!
小毛为难了,她也不忍心看哥哥不高兴。她一向很听哥哥话的。
夜幕升起来了,村里点开了油灯。
“你,你们,我要回去了。”尤可罗紧张地说。他隐隐约约地知道那个井边的小孩子是谁,或者说知道他是什么。所以,他害怕。
“嗯,小罗哥哥谢谢你。”小毛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留下来等哥哥一起回去。
尤可罗退了几步,转身就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夜晚的风吹在他的脸上凉凉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鼻子一酸,眼泪就跟着飞了出来。
跑回家里,何长娥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
年幼的尤可罗一下子奔了过去抱着母亲的腿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知道,他再也看不见那一对兄妹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你最近看见那姓毛的两兄妹了吗?”
“不知道,好几天没见了。”
“可能逃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何长娥拉着尤可罗路过村西口。远远地,尤可罗看见那个少爷小孩还在那井边,对着他缓慢地招着手。
午夜,尤可罗悄悄地爬了起来。何长娥还在熟睡,完全不知道自己年幼的孩子已经离开了身边。
这一天是阴历的十六,月亮隔外地圆。
尤可罗简单地穿上自己的衣服,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一直向着村西口的井边走去。
午夜的村子静悄悄的。人们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井边很热闹。
大半夜了,不知道哪些人家的小孩那么大胆地还在那儿玩,还有几个是女孩子,她们围在一起,踢毯子,打麻花,嘻嘻哈哈地笑着;男孩子就是斗蟋蟀,打纸画儿,吆喝着。
小毛混在踢毯子的女孩子里笑得直拍手,大毛专注地看着地上的纸画儿,扬起手就是一记狂扇。尤可罗还看见了好几个认识的小伙伴!尤游儿,是他家隔壁的孙子,他们两个玩得很好的,一年前失踪了。
那个少爷模样的小孩子还靠在井边,对着尤可罗招手。
那些玩耍的孩子好像没有看见尤可罗一样,自顾自地开心着,连大毛小毛尤游儿也是。
尤可罗径直朝着井边的孩子走了过去,那孩子的嘴角不经意地咧了上去,形成一个苍白的笑容。
“你家在哪里?”尤可罗问,完全没有察觉到双手在无意识地颤抖。
那少爷模样的孩子指了指井里。月光投在井水里,却是一片漆黑,只有水中一抹圆月清晰森冷。
“为什么住在那里?”尤可罗又问。
“爹娘,让念儿在这里等他们。”小孩开口了。声音飘渺空灵,好像来自四面八方。“坏人,抢走了念儿的项链和手镯。把念儿推进了井里。”
“井里,很冷。”
“念儿,一个人。很怕。”
“你,可以一起来玩。”念儿对着尤可罗伸出了手。拉住了尤可罗那还有温度的小手。
尤可罗打了一个冷颤。他的那双手比冬天的河水还要冰冷。
旁边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游戏,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念儿和尤可罗。
“不可以。”
眼看就要把他拉下井了,念儿却感到对方用力地甩开了自己的手。
尤可罗小手握成了拳头。藏在身后。“我不可以跟你去玩。妈妈会伤心的。”
念儿瞪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血丝更浓了,他企图继续诱惑尤可罗。“我这里有很多玩具,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看,大毛和小毛,他们也在这里,多开心。”
尤可罗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看着念儿的魂魄,眼里一片清明,还有一汪不属于小孩子的深沉。
“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走你该走的路。阳世已经不能再让你留恋了。若有缘分,也许能有来世续上今生血脉之亲。”
小小的身体,判官的灵魂正苏醒着。只见他虚空一指,漆黑的夜幕里出现了一条宽敞的路。那些玩耍的小孩看见路竟然不顾念儿的叫唤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过去。
“于念,生于1874年,卒于1879年,死因被害,死后魂困孤井,无知残害生童多名,依律判处轮回,先入恶鬼道,再进牲畜道三生,后可轮人道。”
大路里走出了两个嗞牙裂嘴的小鬼,不顾于念的反抗把他锁了起来,拖进了黄泉。继而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夜晚还是一片宁静。只有虫鸣不绝于耳。
第二天,还没有从晨昏里醒过来的孩子在一声尖叫中清醒了。
一群大人围在村西口的井边。指着一个桶子窃窃私语。小孩子们被挡在了外面挤不进去。懊恼地甩头走了。
何长娥隔壁的老婶子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村西口,泣不成声。
那个木桶里的水是今早刚打上来的,水里还有一根小孩子的腿骨,还飘着几块类似关节骨的小骨头。
何长娥没有跟来看。尤可罗病了,躺在床上又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嘴里还喃喃地念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正寻思着是不是得带他去竹婆子那儿给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