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眠之夜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子夜时分,凌方仪赶到北京**病房时,程晓凯还在沉沉地昏睡着。
凌方仪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缓缓坐下,看着程晓凯苍白的脸,心里一阵阵发紧发痛。他想自己如果不管这父子俩的事,说不定就不会有这场悲剧。他不管,父子俩或许会长期僵持着,但总比这阴阳两隔要好。
痛苦、懊悔、又回天无力,几种情绪轮番折磨着凌方仪。人们常说拿起石头砸天,他此时就是这种感觉。
晓凯,才二十多岁,还算是个大孩子,这场灾难太突然了,太大了,让他如何承受?
程其凡,那是自己一生视为兄长的人。真的就这么走了?
凌方仪闭上眼睛,眼睛一阵**。
凌方仪当兵比程其凡晚两年。他分到警卫连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程其凡,是程其凡去新兵连接的他们一帮新兵蛋子。
到了警卫连后,凌方仪分到了程其凡的班上,程其凡当时是班长,一年后成了他的排长。开始他觉得程其凡性格粗犷,是刚强有余、智慧不足一类的人。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领教了程其凡粗犷外表下细腻智慧的另一面,也让他在心里与程其凡结为异性兄弟。
那是凌方仪当兵第二年的冬季,警卫连参加全军为期一个月的拉练。当拉练到一个叫向阳公社朝阳村的地方时,受到了朝阳村农民兄弟的热情接待,当时正赶上朝阳村兴修水利,当那个一脸黝黑的村支书唉叹村里人力不足、骑虎难下时,连长动容了,立即请示上级。正是提倡人民子弟兵爱人民的火热年代,程其凡带的一排就被留下帮助老乡兴修水利一个月。
一排走的时候,朝阳村送给他们一座高约45公分的**石膏像,那时全国人民对**的崇拜已是登峰造极,是当神敬的。像必须得捧回去,而捧**像则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大家都争着干,最后这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落到了凌方仪所在的一班,由一班全体战士轮流捧,每人捧一个小时。
轮到凌方仪时,已经是晚上6点多了,天寒地冻,北风呼啸,不一会天空就飘起了雪花。来自南方的凌方仪本身抗寒能力就差,再加上天气恶劣,他捧**像的手渐渐被冻得失去了知觉,但他不敢说,这可是对伟大领袖**的态度问题,他就这样咬着牙坚持着,心里不停地背诵**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然而,凡事都有极限,最后他终于坚持不住了,他自己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像已经从他僵硬的手指中滑落到地上,只听“砰”的一声,**像碎成若干块。
在寂静的雪夜中,这声音犹如炸雷,把所有的人都炸懵了。
凌方仪吓傻了,“噗通”一声本能地跪在地下,他身后所有的人也跟着他跪下。
这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那个年代阶级斗争这根弦是绷得紧紧的的,因为污了**像而被打成反革命的人不在少数。就在前不久,团里一个干事因为不小心将一枚**像章掉进厕所,被革命性极强的战友告发,立即就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谴送回了原籍。而现在他却把**像摔得粉碎,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漆黑的公路上,一个排的人象是冻在了那里,只有雪依旧飘着,风依旧刮着。
正在大家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只听身为排长的程其凡喊到:“前面村庄出现敌情,全体立即跑步前进。”
所有的人一听有敌情,立即向前跑去,他们跑进一个村庄,刹有介事地了解、查看村里地富反坏右的动向,对村民反应不老实的地富反坏右集中起来训诫,折腾了大半夜,程其凡命令就地宿营。
大家都安排好了,程其凡叫上副排长、三个班长来到摔碎**像的地方,只见地上干干净净,象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大家扩大范围找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发现一点碎屑,只有旁边的一条还未结冰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
良久,程其凡极其虔诚地说:“**是神。”既然**是神,**像就是神象,就不可能留下痕迹,这就是程其凡的潜台词。
大家都没有说话,那是一个造神的年代,没有人敢怀疑这一点,就是怀疑也不敢说出来。
没有了**像的碎片,也就昭示着**像是摔不碎的,对凌方仪来说的一场灭顶之灾就这样过去了。
凌方仪惊魂稍定后,用心琢磨过这件事,渐渐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程其凡担着极大的风险帮他处理的,但在那个年代他连感谢的话也不敢说,只是心里把程其凡当成了可以信赖的大哥。程其凡创业那会,一封书信过去,他就好不犹豫地来了,当时他就想好了,就是不成功他也决不后悔,只要是能为程其凡做点事就行。
没想到,正在公司发展如日中天的时候,程其凡却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丢下了他的天讯公司,丢下了即将建好的秦湖基地,丢下了已经运转的天河围场,把一切扔给了刚刚走上社会不久的儿子晓凯。
没想到自己的一番真情,却收获了这样一个场灾难。
程晓凯动了一下,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凌方仪叫了声“凌叔叔”就痛哭失声。
凌方仪抱住他,也禁不住鼻子发酸。他拍着程晓凯的背说:“孩子,你好好哭一场。”
程晓凯的哭声却低下来了,只是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看得出,他在努力压抑着自己。
曾一辉也想哭,他转身出了病房,在走廊里发呆。
突然,他发现一个黑影慢慢移过来,近了才看清是杨扬:“你怎么半夜来了?”
杨扬说:“我睡不着。曾哥,你怎么在外面,头怎么样了?”
曾一辉说:“刚醒,你等会再进去。”他告诉杨扬锦江那边的人来了,刚到一会,现正在和头说话。
杨扬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问:“是头的什么人?”
曾一辉说:“是他爸爸的战友,我听他叫凌叔叔。”
杨扬说:“连夜赶过来,应该是挺铁的那种。”
曾一辉说:“反正头见了他挺亲的,一见面就哭了。”
杨扬凄惶地说:“曾哥,怎么办啊?我好难受。”
曾一辉深深吐了口气,没有说话。
半个小时后,程晓凯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
留杨扬照顾程晓凯,凌方仪和曾一辉一起来到走廊上。
凌方仪简单了解了凯信公司的情况后,对曾一辉说:“小曾,我听晓凯说起过你。你们都是很不错的年轻人,晓凯他还是很有眼光的。最近一个时期要辛苦你了。把晓凯父母的骨灰领到后,我就要和晓凯一起回锦江,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我想就由你代晓凯主持公司的事务,这段时间可能是一个月、二个月,也可能会更长一些,总之要等晓凯恢复过来,处理完锦江的事务才能顾得上这边。小曾,你们公司虽小,但事务性的工作不少,你要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曾一辉点点头说:“叔叔,您放心,我会让公司正常运转,为程总当好家,一直等到程总来。”
凌方仪说:“叔叔替晓凯谢谢你。”
曾一辉问:“我们现在还能做点什么?”
“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我。”凌方仪见曾一辉有些不舍,又补充道:“对晓凯来说,在这个非常时期,能帮他管好公司,就是对他最好的帮助。”
曾一辉说:“我再陪他一会吧。我们是好朋友。”
“我知道。大家都必须保持好精力,做最重要的事。”凌方仪向曾一辉伸出手,曾一辉明白凌方仪说得是对的,只是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在凌方仪期待的注视下,他缓慢地伸出自己的手。
病房内,杨扬拉着程晓凯的手,在拼命找话说:“……头,我有个新的想法,说给你听听……”
程晓凯就象是木头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杨扬不由抽了一下鼻子,说:“头,我知道你痛苦,可让我怎么办啊?”他往墙角的地下一坐,竟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