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灞上鬼踪(2)
七孤路爷心里老有这事儿坠着,平时就留了意。
有一天,我表哥忽然找到我。他并不知道我入了阴行,在他眼里,我性子孤僻,平时神神道道的,不爱跟人交往,就喜欢看怪书,便向我打听“喊魂儿”的事情。
我一问,是他的高中同学跟他诉苦,说孩子得了怪病,医院查不出来,听一个道士说给喊魂儿,照着做了,结果不灵验。
我答应表哥帮着问问,回来告诉了七爷。
本来这事儿七爷不想管,因为不少人家的孩子一病,大人越是心疼越感到那病邪性,如果医院一时半会再治不好,简直像天塌了一样。孩子感受到大人的情绪,压力更大,结果越折腾病越重,便开始乱想办法,容易让骗子乘虚而入。
所以一般遇到有人求七爷,七爷通常问问症状,建议去正规医院好好治疗,毕竟,不是每种病都和鬼有关,作为医学院的高材生,七爷这方面还是相当理智的。
但七爷一听那家人住在灞桥,有意无意想到了双行厉鬼。虽然那孩子的年龄对不上,七爷还是决定放下手头的事,先看看再说。
灞河是长安八水之一,历史上最有名的是灞柳风雪,列入关中八景。灞桥是中国年代最早、桥面跨度最长的多孔石拱桥,更是长安要冲,出入门户。此地曾设驿站,亲人朋友到了灞桥,折柳相送,依依惜别。过了灞桥,便是另一重天地,多少远行的人不再回家,多少人从此无法团圆。
我随七爷从灞桥上经过时,不由得感慨万端,莫名想到了黄泉路上的奈何桥……
灞桥街原是古镇,街面繁华。托事的人叫刘顺广,在街角开了家砂锅麻食店。
饭馆门脸三米宽,前店后宿,中间是个小院,院里拴了只大狼狗。我随七爷在饭馆前后转了一圈,然后坐刘顺广的车去灞河下游。
刘顺广的儿子一直住在奶奶家,村子距离灞桥有五六里地,站在村口看见灞河如一条白色绸带。远处的公路上不断有卡车拉着沙子呼啸而过。
刘家在村西,二层小楼,墙面上的瓷砖泛着光泽,显然是重建的,不超过一年。
虽是八月的天气,可一进院子却感到凉飕飕的,让我想起吴萍娘家的院子,但两种感觉又不大一样,这里的阴寒之气更重,像在井口。
我在衣服上摸了一下,想把石盒鹅眼拿出来看看,七爷却挡住我的手。我扭脸看看七爷,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鹅眼虽然很灵,但凡事皆有两面,鹅眼测鬼物的同时,有些鬼物也能感知到鹅眼。把石盒鹅眼从怀里掏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其能量会干扰鬼物,无异于打草惊蛇,反而会让鬼物做好准备。
因此七爷让我收敛锋芒,深藏若拙,静观其变。
我们跟着刘顺广迈上三层台阶,撩开竹帘进了一楼的主屋。
一进客厅,我愣住了。
客厅空荡荡的,靠墙摆了两对沙发,旁边的盆栽已经蔫了,紧挨的茶几上落了一层灰。
最稀奇的是,客厅中间居然放着一个蜂窝煤炉子,炉门半开半掩,炉头冒出蓝色火苗,炉架上横放着一支铁钳子,正在烤四个白生生的馒头。
炉边坐着个女人,约莫二十六七岁,怕冷似地蜷坐在椅子里,神情焕散,脸颊有两酡病态的红晕。
我只愣了几秒钟,便疾步上前,嘡地一脚把炉子踢翻了。
刘顺广吓了一跳,他正跟七爷说着什么,突然听见嗵地一声响,惊得眼睛都快瞪裂了。
但那女人却没什么反应,依然蜷坐在椅子里,连一丝动作都没有。
刘顺广愕然看看我,又看看七爷:“这……这是干啥?”
七孤路爷淡淡地说:“没事。”
“没事?”刘顺广懵了。
七爷慢条斯礼地说:“阿路,你应该先打个招呼。”
“师父,我是太急了。”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刘老板,对不住,把你吓着了。”
“你们……”估计这时候刘顺广已经后悔了,把两个神经病领到了家里。
“那是鬼火。”我说。
“啥?”刘顺广猛地往后一退,惶恐的目光投到地上的炉子。
炉子翻倒在地板上,两块蜂窝煤滚出来,蓝幽幽的火苗还在扭动着,但煤的颜色丝毫没有变化,仍是原本的黑色,地上也没有通常所见的煤渣、煤灰。
这一切,是因为那火苗并非煤力所为,就是烧三天,煤照样还是黑的。
与黑色的蜂窝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四个馒头。馒头散落在地,白生生的面皮上没有一点焦黄的颜色,有些地方反而越烤越白,白得发青。
刘顺广确实被吓着了,又惊又怕,突然冲过去,照着女人的脸颊抽了一巴掌。耳光声很闷,像打在牛皮上。
刘顺广指着女人叫道:“臭婆娘寻死哩!滚——滚!”
女人好像没有痛觉,耷拉着眼皮,木然起身,拖着脚后跟往厢房挪去,走一步晃三下,晃得很有节奏。
刘顺广余悸未消,还在骂骂咧咧:“扫把星……咋不去死啊……狗日的臭婆娘……”然后他像是猛醒似地,指着地板上的炉子,哆嗦着问,“这咋办?”
“摆着吧。”七爷冷淡地说。
七爷看见刘顺广突然打老婆,心里有些气不过。七爷一向对欺软怕硬的货色很讨厌。不过,把那鬼火炉摆在客厅,倒不是七爷故意惩治刘顺广,这方面七爷相当理智,跟鬼打交道,犯不着再拿活人出气,真要教训刘顺广,后续的法子多得很。
刘顺广看了一眼炉子,像被烫了似地,挪开了视线。“师公,这东西摆在这,怕不行吧,娃还在生病,家里……”
七爷没理会他,迈着平稳的步子走近鬼火炉。
我对刘顺广说:“你先去看看娃。”
“噢。”刘顺广赶紧离开了。
……
鬼火还没灭,在蜂窝煤上不死不活地扭动着。
阴火烤食,是冥界的一种惯常做法,但很少出现在活人家中。
刚才那女人想必是刘顺广的媳妇,看起来痴痴傻傻,但又不像是阴魂附体。从她的眼神来看,木木呆呆,并无凶烈之光。如果说她是天生的痴呆病,又不合理,刘顺广家底殷实,体格健壮,不可能娶一个弱智媳妇。
七孤路爷蹲在地上,还在盯着鬼火看。
鬼留下痕迹,对我们鬼皮瓮来说是好事。鬼刚才没料到我们是法师,而且前几天道士喊魂儿失败,让鬼有些狂妄了。
七爷伸手拿起一块煤,闻了闻。
我也凑上去一闻,咕哝道:“这味儿真苦。”
鬼气的苦味儿有很多种类,我道行不深,只能辨别出大致气味。苦味儿越浓,聚起的鬼火颜色越蓝。
我忽然有点醒悟:刘妻可能是被这苦味儿笼住了,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整天像生活在迷雾中。
那孩子是不是也被这鬼气熏染致病?
一阵风突然从竹帘外吹进来,鬼火倏地灭了。
七爷一跃而起,躬着腰、踮着脚尖,眨眼到了门口。我跟着跑出去。正是傍晚时分,夕阳西斜,一片暗红色的光芒洒在院墙上。院里空无一物。
七爷并没有用铜镜观照,返身回到客厅。
“是乱风。”七爷说。
阴风不是从一个地方吹来,鬼不愿意让我们测出它在家中的方位。
我掏出石盒鹅眼,低头一看,两颗鹅眼没有反应。鬼已经逃了出去。
宅子干净了,我们可以安心干活儿。
我把地上的蜂窝煤一块块摞起来。
七爷把那四个馒头掰开,每个馒头掰成八瓣,共掰了三十二瓣,在客厅地板上围成一个圆圈。
七爷从怀里掏出两枚古币。其中一枚古币放在圆圈正中间。
此为“厌胜钱”,从汉魏时期便用之于瓮门,其状圆形方孔,取乾坤之象,正面刻有符文,背面铸有星斗。
以钱币镇邪驱魅,已经成了风俗,现今人们仍然给小孩的“压岁钱”,实际上便是“压祟钱”的谐音流转而成。
七爷拿着另一枚厌胜钱,走进内室。
……
刘顺广的儿子叫小虎,五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呼吸微弱。
刘顺广站在旁边,脑子里大概还在想着客厅的鬼火,眼神惊惶,如惊弓之鸟一般,稍有动静就哆嗦。
七爷先探了探小虎的鼻息,又摸了摸脉,然后问刘顺广:“娃的胎记在啥地方?”
刘顺广想了想说:“背上。”
七爷把孩子翻过身,背朝上,果然在肩胛骨旁边有块青色胎记。七爷顺着胎记往外测,手指比划着,距离胎记五寸的位置,用食指摁了摁,皮肉上陷了个窝。
七爷把厌胜钱压到肉窝上。
用这种方法测试,通常按照年龄取位,八岁以内的就按年龄取数;超过八岁,则减去八的倍数,譬如二十三岁,则以二十三减十六,取七寸的位置。以此类推。
不一会儿,孩子的身子开始微微抖动,钱币压着的地方,出现了微微的肿胀。
刘顺广惊喜地说:“有反应。”
七爷面无表情,看着那枚古币。
我给刘顺广做个手势,不让他干扰七爷。
出现在孩子身上的这种反应,只能进一步证明一件事:小虎的魂儿快要被那只鬼一点点勾尽了。
那鬼有着罕见的耐心,一步一步慢慢来,如同抽丝剥茧一般,直至某一天把孩子的魂儿勾个精光。
七爷把那枚钱币拿起来,把孩子复归原位。孩子平躺着,仍是气息微弱。
七爷问刘顺广:“近一年,你周围有没有仇人死了?或者曾经的亲戚朋友,结了怨的。”
所谓一年的时限,是根据厌胜钱压伏之处产生的变化推算出来的。那只鬼,至少用了六七个月时间摄取小孩的魂儿。这种手段看起来很像鬼串儿——专门偷摄魂魄的一种野鬼。
但鬼串儿四处游荡,今天有、明天无,不可能重复针对一户人家这么做。
更重要的是,鬼串儿由于自身阴气很薄,其实很怕阳间的人和物,所以才会用偷的方式。
然而刘家的这只鬼,却敢在人家的客厅生鬼火。显然,它在小虎身上做的,是一种持续的报复行为。小虎病倒,看似突然,其实是它一点点累积的结果。
刘顺广想了半天,说:“我这人性子直,做事正,平时可能得罪一些人,自己不觉得。”
我忍不住想笑。这刘顺广一张脸虽白白净净,但眼神却并非善茬儿,居然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正直。不过生活中大言不惭的人多了。
我说:“身边有谁近一年死了的,你总该有数吧。”
“不一定……有人死了,家里不一定通知咱,咱也省了麻烦。”刘顺广说。
这厮吞吞吐吐、眼神躲闪,我就觉得不对头。
我还注意到他的脖子右侧有一块伤疤,从伤疤的外缘推断,至少是半年的旧伤,可是疤痕中间却像新伤,透出淡淡的血迹。出现这种情况有点奇怪,不过,那也可能是刘顺广不停地用手去摸,使得伤疤总也长不好。
我看了看七孤路爷。七爷的洞察力自然不在话下。
最后刘顺广也觉得不好交代,便说:“你们还是问问我妈吧,我妈可能知道有没有仇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