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灞上鬼踪（3）
刘母不在家，说是到别人家打牌去了，刘顺广不敢去叫，直到晚上才回来。我真服了老太婆，心宽得很，家里鬼气缭绕，孙子久病不起，媳妇又是一副痴傻样，她还能静下心去耍钱。
刘母的相貌一看就不好惹，颧骨很高，像两块尖石头，嘴唇紧抿，不是省油的灯。这一类老婆子在乡村比较多见，长年生活积压下来的苦累，让她们变得百毒不侵，再加上刘母中年丧偶，守寡至今，寡母拉扯孤子，自然比别人更多了几分硬酷之气。
一般老太婆遇见道士法师一类人物，就算不信，也都让着几分，可刘母见了我和七爷相当冷漠，估计把我们当作了江湖骗子。
刘顺广凑到刘母跟前，嘀咕了几句。
刘母瞥了我们一眼，声音嘶哑地说：“一年来死的亲戚，有，跟咱有仇没仇，那就不知道了。咱是行善积德的人家，把人都当好人。”
七爷问：“死的都有谁？”
刘母报了几个名字。我记录在纸上。
七爷让刘顺广陪着刘母去另一间屋子。
我和七爷留在小虎的病榻前。七爷把刚才那枚古币给了我，冲我点点头。
我在屋里找到坤位，走到墙边正要蹲下，发现雪白的墙壁上粘了只飞蛾，四周隐约透出掌印。
那是之前的道士作法留下的印迹。
我蹲下来继续做自己的事。一边轻唤死人的名字，一边扶着古币竖起来。每个名字唤三遍，呼唤的同时把手挪开，看看钱币能否自己立住。假如唤到某个死人的名字，钱币立住了，便能找到侵害小虎的亡灵。
我把那几个名字挨个儿唤过，钱币却无一次立起。
“师父，没有。”
“嗯。”
我把记录着名字的纸条烧了，纸灰装进随身的小袋子里。把钱币还给七爷。
“师父，刘老板肯定有事瞒着咱，他就不为他娃想想？”
“他会想明白的。”七爷说。
“那今晚咋办？”
“回灞桥。”
我们从小虎的屋里出来，到客厅一看，围成一圈的三十二瓣馒头已经变得干瘪发黑，大小和形状都像桃核。七爷把馍圈中间的钱币拿开了。
我把馍瓣一个个收起来，这东西很硬，还硌手，却轻飘飘的。我把收拢的馍瓣用红线串起来，交给七爷。七爷把那枚钱币拴在馍串下端，挂在小虎的房门上，又在钱币上贴了一道符咒。
做完这些事，我去喊来刘顺广。刘母也跟着过来，像在监督似的。
七爷说：“送我们回灞桥。”
“今晚就住在咱家嘛。”刘顺广边说，边偷眼看了刘母一眼。
“不了，你家今晚没事，我们明天再来。”
“那行，你们就住到我的馆子里。”
刘顺广开车把我们送到灞桥街。他的饭馆后院有好几间空房，我们挑了间干净的住下了。
刘顺广坐下来陪我们喝茶，看样子有话要讲，却犹犹豫豫的。
我说：“刘老板能不能痛快点？”
刘顺广看我一眼，没吭声。
七孤路爷说：“这么晚了，明天都有事要忙，早些睡吧。”
刘顺广急道：“师公，你们这一行有啥讲究没？”
“啥意思？”七爷看着刘顺广。
“我先请过了道士，又请了二位……”
就为这事儿？我不禁有些失望，扭脸看了看七爷。
七爷说：“都是为了娃好，别往心里去。”
刘顺广的意思很简单，就像有些医生心胸狭隘，你得了病先去找别的医生，不仅没治好，反而加重了病情，然后又跑来请他擦屁股，他当然不高兴。
我说：“刘老板，你想多了。”
其实他之前请的道士喊魂儿，手法上倒没有差错，走的是招魂术里的路子。我在小虎的屋里一看到墙壁上的飞蛾，就知道那是定魂的作法。
道士先爬上屋顶，向着天空长声哀号道：刘小虎的魂回来吧！
喊过三遍后，从屋顶下来，用生米当饭，放在小虎的嘴巴里，外面再用熟牛肉包起来。
接着，道士在小虎的屋里随便抓一只飞蛾，抓到哪只是哪只，一掌拍在坤位的墙上。那飞蛾身上应该带有小虎的魂儿，以防它再飞出去，拍在墙上的手法，叫作“坤定”。
先是喊魂儿，然后收魂儿，最后定魂儿。
接连的三招并无疏漏。
之后等待一个时辰，小虎如果没醒来，说明魂儿升得远了，没招回来。
既然方法没有疏漏，为何失败？原因并非道士所言：魂儿升得远了，升到天上去了，如果我早点来，还能追得上，可惜可惜。
看病要讲究对症下药，小虎的怪病，道士没有辨清病理，就用了招魂术之中的招亡术。这套法术是在人死后才能施用的，因此又叫招灵术。
魂气归于天，不假，小虎的三魂，虽然已被夺去“胎光”、“爽灵”，但“幽精”仍在细微处闪烁。并且他的七魄，仍留存于肉身之中，形魄归于地，就像树根扎在土里，阴风虽大，树还不至于卷到天上去。
小虎的“七魄根”犹在，而魂气中还剩有“幽精”，这叫失魂，失魂能引起许多怪病、异病，不过人毕竟还活着，道士却用招亡术，简直是把活马当死马医，没让他搞出更大的乱子，也亏得小虎命硬，阳数未尽。
刘顺广又东拉西扯一阵子，忽然嘟囔道：“会不会是我爸回来了？”
七爷问：“你爸离世多少年？”
刘顺广说：“十三四年吧，那时我还在念初中。”
有些鬼离世之前活得不如意，夫妻不和、儿女冲撞，到了阴间又受了冤屈，或者被鬼王制住了，便回家作祟、妨害亲人。
“我爸和我妈感情不行，吃不到一个锅里。我也不嫌丢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爸就是叫我妈活活气死的，死的时候就憋屈。我爸要真的回来了，师公甭客气，该咋办就咋办。”
办了老鬼，这儿子真是豁出去了。
我想，这可能就是刘老婆子的意思吧。刘老婆子认为老伴回来拾掇她，村里肯定也有议论。刘老婆子故意出去打牌，照样在村里走动，摆出满不在乎的劲头，既是做给人看，更是做给鬼看。
谁恶？看谁能镇住谁！
“不是你爸。”七爷一句话给否了。
“啊？”刘顺广显得有些失望。
我接住师父的话头说：“近一年的事情，跟你爸没关系。”
刘顺广看看我。“说不定是才变坏的。”
七爷说：“鬼变要等七日满，恶魂不过三月去。是不是厉鬼，死后七天就能定，要变，也是这七天。虽说有后来才变的，却也出不了三个月。”
七爷没有过多地解释，他说的“七日”“三月”，其实是尸蜃从破茧而出、到吸食阴辉、直至成长壮大的过程。快的，七天就够了，慢的也过不了三个月。
七爷打个呵欠。刘顺广识趣地告辞了，临走提醒我们别在院里转悠，夜里他把狗链解开防贼，当心伤到我们。
……
第二天上午，刘顺广把我们从灞桥街送回刘家。
还没进院子，远远地听到刘母的尖声咒骂：“……让你在家看娃，你看成了啥？娃病成这样，都是你个死X货……”骂声不绝，什么难听话都有，不堪入耳。
刘顺广对我们说：“让二位笑话了，我妈又骂我媳妇哩。”说完，匆匆忙忙进了院子。
刘母痛快淋漓地骂了一场，舒解了压力、活动了筋骨、顺畅了气血，如一尊门神站在屋前。
刘妻还是那副木然的样子，面对疾风暴雨的咒骂，显然早已习惯，耷拉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遮住脸颊。
刘母见我们进来，哼了一声，回厢房了。
我和七爷走到小虎的房间外。门上的厌胜钱还挂在那儿，馍串萎缩得更厉害，那道符也变得有些陈旧了。
刘顺广问：“师公，今天干啥？”
七爷说：“你送你母亲去亲戚家住几天。”
“行，送到我妗子家，离得不远。”顿了顿，刘顺广问，“我媳妇咋办？”
“让她先待在二楼。”
“不是说女的都要离开么？”刘顺广揉了揉鼻子，有些疑虑。
七爷本不愿多废话，想了想，说：“刘老板，我告诉你，那个鬼到现在没毁了你家，全仗着你媳妇是个善良人。懂不懂？”
“啊？”刘顺广惊愕地看着七爷。
“你们全家托了你媳妇的福，要不是她的善心，早就家破人亡了。”七爷说。
“真的？”刘顺广瞪着牛眼。
七爷所言不虚。这家的大人，除了刘妻，没一个善茬儿。那刘妻看起来呆傻，其实隔三岔五悄悄给那鬼烧纸，昨天以阴火烤食，是活人给鬼魂做祭奠的一种最高形式。却不知她这么做，究竟是心念所动，还是被鬼驱使？但无论怎样，刘妻确是纯良之人。
伏在刘家的这只鬼，和一般的厉鬼不大一样，对待小孩，是用抽丝剥茧的方式，一点一点勾魂儿，对待刘妻，却像是不忍伤及。
刘顺广听了七爷的话，不知心里什么滋味，但指望他就此转性，那也不可能。
刘顺广送刘母出了门，刘母还在骂骂咧咧地。刘顺广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我问七爷：“啥时候给孩子招魂？”
“先到楼上和刘家媳妇谈谈。”
“孩子一个人在屋里没事吧？”我扭脸看着房门上挂的厌胜钱。一阵穿堂风吹来，馍串微微摆动。
七爷背着手，兀自朝二楼走去。我急忙跟上。
……
二楼靠西的屋子，房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
我推开门，木门吱咛一响，只见刘家媳妇蹲坐在屋子中间，浑身缩成一团，双臂抱着腿，头埋在膝盖上，乱糟糟的头发遮住脑袋。
那种紧缩的样子让人觉得凄惨。只有绝望到尽头的人，才会这样。
我弯腰，轻轻拍一拍她的肩膀，本以为她会尖叫、颤抖，却没有动静。
“嫂子，我师父想和你说说话。”
她慢慢抬起头，很快又耷拉下脑袋，颈椎像是快断了，脑袋一下一下点动着，鸡啄米似的。
七爷扶住刘家媳妇的肩膀，不知怎么一提，刘家媳妇站了起来，却站不安稳，身子左右摆晃，仿佛没了骨头。
我连忙把凳子往前一送，七爷顺势放下刘家媳妇。
我又给七爷搬了个凳子。七爷坐在对面。
七爷问：“知道我们干啥来的？”
“给……娃……看……病。”刘家媳妇一边说，一边点着脑袋。
七爷说：“我们能把你娃治好，你放心吧。”
刘家媳妇抬起头，眼里竟然有泪水，眼神愈发凄惨。
七爷动了恻隐之心，嗓音更加平和：“你叫啥名字？”
“瑞……莲。”
七爷朝前倾了倾身：“瑞莲，告诉我，你是不是看到啥东西了？”
七爷的话音刚落，瑞莲便猛地绷直了身子，像被人揪起了筋骨。
七爷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戳在瑞莲的眉心三角处。瑞莲紧绷的身子缓缓松驰下来。
瑞莲又恢复到刚才那副模样，脑袋耷拉，一上一下点动着。
瑞莲什么都不会讲。
七爷朝我使个眼色，我俩从屋里出来，下楼回到小虎的房间外。七爷检查着厌胜钱，在符咒上摸了摸，又把手指搓一搓，没有搓出东西。
七爷低语：“不在家里。“
我从怀里掏出石盒，低头一看，鹅眼还是纹丝不动。那个鬼一直没有回到刘家，显然在躲避我们。
我和七爷来到院里，满地寻找小木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