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灞上鬼踪(4)
西安古城又被称作“斗城”。
长安城周长二万五千七百米,城廓呈正南北方向,因受河道的抑制,除东墙比较平直以外,西、南、北三面的城墙多有曲折,使得长安城形似天上的南斗星和北斗星。
灞桥位于斗柄位置,灞河则像是斗柄上飘舞的绸布。
傍晚,我们来灞河边给小虎招回失落之魂。
普通人在特殊情况下也会失魂,如大病未愈、鬼祟作怪、仇人施术、受到惊吓、梦游不醒等等。尤其是小孩,由于血肉未固,失魂的可能更大。“喊活灵”又名“喊魂”、“叫魂”,但喊魂与叫魂又有细微的差别,喊魂偏于祈求,而叫魂则带有强迫性,有一种“我叫你回家”的态势。
对于被鬼勾去了魂的小虎,我们要做的便是叫魂。
我们把白天准备好的东西带到灞河边:白鹅一只,香一炷,米一碗,纸钱数张。
路上,我掏出石盒,有一颗鹅眼沉了下去,方位指向我们身后。
我让七爷看了看。七爷点点头。那个鬼跟着我们。
我们没去管它,继续往前走。到了灞河边,七爷把小木棒扎成的梯子放入河水,上端用红线系在岸边的石头上。再把白鹅放入河中,鹅的腿上绑了细绳,另一头系在岸边。
我盘腿坐下,开始烧香、化纸。
正是夕阳西沉,阴阳更迭之时,阳气向阴气转化,阳渐衰,而阴渐长。
一轮巨大的落日缓缓沉入河中,水面泛起辚辚红光。
七爷的手上捧了个鸡蛋。
落日沉没的一刹那,七爷开始念诵咒语。
河面骤然涌起一团风,乱风卷向河面的白鹅,鹅毛乍起,白鹅发出怪异的叫声。
鹅的叫声与七爷的呼喝声融在一起。
七爷用更大的声音呼喊:“刘小虎——”
河上的白鹅原地转圈,在水面划出一道道涟漪。
我闭住眼睛,感受风从颈后袭过的寒意。风中似有尖尖的利爪,刮挠着皮肤。我更紧地闭着眼睛,用内视光盯着额头右上部,出现了一片红光。我感到脑袋胀痛,有东西坠压着我,但我仍然用内视光紧盯额头右上方,红光中瞬间掠过一道影子。
青白色的影子在红光的背景上很模糊……
我继续以内视光逼迫自己望去,这在瓮门里叫作“望阴灯”,能够深入到我的七魄之中。
额头上方的红光变得昏暗,渐渐凸显出那个影子,使我看得更清晰了。
是个女人……穿着白裙子……怀里抱着……鱼缸?
起初我以为那女人是小虎的妈妈瑞莲,但很快否定了,那女人更年轻……
我旁边的七爷仍在呼喊:“刘小虎——”
一个人的名字与其本身连在一起,与魂魄也是联系在一起的,魂即其名、名即其魂。
七爷呼喊孩子的名字,以语言交感连接阴阳。我则以内视光的魂魄交感,追寻幽冥中的影子——如此,便是我和七爷在灞河边的法术。
由于双重交感的能量,我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一群虫子蠕动着。那是鬼气侵蚀的结果。
额头上方的红光越来越暗,白色的影子便越来越清晰。
她抱着鱼缸……
雨声……雨夜……
她慢慢走近了,朝我走来……
“叔叔……”
她不是在叫我,却对着我笑。她很年轻,出乎我的预料,原本是按照刘顺广的仇人那个方向考虑的,年龄范围在二十几岁往上,可这个女孩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她的脸庞突然发紫了,显得很痛苦,嘴唇紧抿,嘴角有颗红痣。她的身子不时抽动一下,怕冷似地缩着肩膀。
“叔叔……”
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四周一团漆黑。女孩前边有一片白光,我还辨别不出那是什么光芒。
我以内视光逼迫自己看着鱼缸,看到里面的金鱼……
一条暗红色的小鱼游来游去,鱼鳞是半透明的,隐隐看得到鱼骨。鱼骨呈现诡异的紫色,交叉扭结……
我的脑袋胀痛发晕,感到自己快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金鱼的头恰好对着我……
我几乎要惊叫出来,幸有七爷的呼喊传来:“刘小虎——”
七爷的喊声一方面是呼唤小虎的魂儿,另一方面则是来自阳间的护佑之力。他的声音告诉我:师父就在身旁!
我安定下来,继续盯着鱼头——鱼的脑袋分明是人的脸,虽然五官模糊,但我却辨认出来,那正是小虎的面貌。
原来这冤鬼手中捧着的,是小虎的魂。
那金鱼,是小虎的魂儿凝聚而成。随着冤鬼一点一点勾摄小虎的魂儿,那金鱼便在慢慢成长。这条鱼,是那鬼用了七八个月时间,慢慢养起来的,如果我们不出手制止,等她把小虎的魂儿全部勾摄干净,金鱼身上透明的鱼鳞就会封合起来,变成一条完整的阴鱼。
“叔叔……三中怎么走……”
鱼缸里的金鱼仍在游动……
大雨倾泻到鱼缸里,里面的水却没有变化。
“谢谢叔叔……”
接着是咣地一声响,女孩坐到了一个地方……
是汽车……她上了一辆汽车,那车我很熟悉。
我也明白了刚才看到的那片白光,其实是汽车的前灯。
我继续以内视光逼视:黑夜雨幕,车厢颠簸摇摆,如一叶小舟……
一阵唰唰的声音传来,是雨刷器。雨刷器摇摆着,刮去玻璃上的积水……
我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太阳穴狂跳,身上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啃咬着。
那女鬼的能量很强,怨气弥漫四野……
我再次凝聚精力,以内视光盯住额头上方。这一看,我的脑袋嗡地一声。
在我的眼前,雨刷器变成了两条手臂,不紧不慢地摇摆着。手臂似乎刚刚被一把钝刀砍下来,断肢上的残血还没凝固,玻璃上的血迹被刷成了扇形。
两条断臂缓缓摇摆,青色僵硬的手指刮擦着血水……
唰唰唰……
那女鬼从后座慢慢站了起来,竟缩成了两尺高的模样,站在后车厢,脑袋恰好顶在车篷上。但她的脸却没有缩小,嘴角那颗痣越来越明显,硕大的脑袋在脖子上晃荡着,像一个损坏的偶人。
女鬼颤魏魏向我走近,一只手举着鱼缸,薄薄的手臂扭曲痉挛,向我倾斜下来,另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细小的指甲轻轻刮挠座椅上的皮垫,喀啦啦啦啦。
如果这时候我神志崩溃,后果不堪设想。
我稳定心神。
一阵柔弱的哼唱声忽然飘起:叔叔对我好……叔叔让我……很幸福……
那辆车突然扭动起来,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是女鬼在尖叫,干扰了我与七爷的感应……
在我的内视光中,汽车停下来。
一只手拼命推开车门。女孩恢复到本来面貌,冲进大雨中……
她摔倒了……不见了……
一个声音在空中飘荡: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地上有一只精致的鞋子。
那条金鱼悬浮在空中,在雨幕中游动。
鱼缸却摔得粉碎……
无数玻璃碎片朝我飞过来,飞向我的眼睛……
“阿路!”
七爷猛拍我一掌,把我拉了回来。
……
招魂没有成功。
其实一看到鱼缸里的金鱼,就知道这事儿难办了,小虎失去的魂儿已经被女鬼凝聚成形,要重新把它夺回来,并不容易。
女鬼用了长久的耐心才做到这一步,她的耐心确实达到了效果。
但我和七爷并未失败,因为在方才的阴阳交感中,我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能够做到这一切,并不仅仅凭着我的内视光就能完成。七爷在喊魂中的每一个步骤,都是在推动我、协助我。
刚才他掌中托着鸡蛋,连声呼喊小虎的名字,直至鸡蛋在掌中自行翻滚。通常情况下,鸡蛋如果能接连翻滚三次,失去的魂儿就会回来,但那个鸡蛋只翻滚一次。
河里的小木梯是用来接应魂魄的。随着七爷呼喊小虎的名字,一只虫子沿着小木梯爬上来,一直爬到米碗里,钻进米堆,通常也表示魂魄回来了。但今天不是,刚才虫子爬上来的一刻,正是我用内视光看清女鬼容貌的时间。
最后,七爷把白鹅从河里拉上来,一般表示鹅把小孩的魂魄驮回来了,但这次,白鹅驮回来的不是小虎的魂魄,而是那女鬼未申的冤屈。
瓮门里,对于冤屈未申的鬼,有一派作法,是一概打灭。这一派认为,鬼的冤屈是否伸张,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鬼应该归于阴间,按阴司的律条行事,如果不肯离开人世,留在阳间作祟,本身已然犯禁,这等厉鬼,直接打灭倒也省事。再者,你说你冤屈未申,谁能辨得清楚?站在鬼的立场,或许认为自己遭受了莫大的冤屈,但站在另一边的立场,谁能保证对错?
作为鬼皮瓮,七爷的主张是不要随意打灭,即使暂时辨不清对错,总也能辨得出因果,以因果相循之理推衍,虽然麻烦,却是对天地神明的交代。
而这次遇到的事,我相信,那女鬼确有冤屈。
“师父,刘顺广害死了一个女学生。”我说。
七爷沉吟良久,开始收拾东西。
我们回到刘家。
如果是正常的招魂术,我们应该一路走去,边走边呼唤小虎的名字,回到刘家后,把鹅宰杀,给家中人分食,再把米和蛋煮熟,让小虎吃下,失去的魂儿便归入体内,整个法事即告完结。但这次,先别说小虎能不能吃得下东西,就是能吃,也不能让他把女鬼的冤屈吃下去。
刘顺广正在院里踱步,见我们进来,有些疑惑:“弄完了?”
我漠然说了声:“没完。”
刘顺广见我神色不对,搓了搓手说:“我不是催你们,你们一回来就吊着脸,怕是又没灵验?”
七爷没搭理他。
刘顺广嘿嘿干笑:“哎,直说吧,要多少钱?三千块够不?”
我瞥了他一眼,轻蔑地一笑。
“那我再加两千——五千,咋样?赶紧把事弄成!”
“刘老板肯花钱。”七爷说。
“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不是瓜怂。”刘顺广挥了挥手,“一口价,五千,啥时候能办完?”
“你挺急啊。”我说。
“不急不急。”刘顺广梗着脖子,上下打量我。
一看他的眼神我就恶心。
七爷招招手:“刘老板,你来。”
刘顺广一脸狐疑地跟着我们来到院角。
七爷轻描淡写地问:“有个姑娘,十七八岁,穿着白裙子,你认识?”
刘顺广的脸颊扭歪了,用力咳了一声说:“满街都是女娃,我见得多了。”
“嘴角有个痣。”我说,“红色的痣!”
刘顺广退了半步,很快露出一脸凶相:“咋了?想讹人?”
我说:“刘老板,别怪我没提醒你……”
“赶紧滚!我家不欢迎你们,狗日的江湖骗……哎呀!”
我一拳打在刘顺广的肚子上。这一招是七爷教我的,握拳时,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拳头捶打的同时,拇指尖直戳天枢穴,只要穴位戳准了,一拳就能打得他魂飞魄散。
刘顺广捂着肚子,白脸变成了酱色,又变得惨白,血液涌不上去,半个身子僵硬如木,扑嗵一声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