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灞上鬼踪(7)
我拿起手电筒对着楼上照去。事先我已把铜镜嵌在门楣上,电筒的光束照在铜镜上,一道光折射过去,打在女鬼身上。
李时珍所言:铜镜乃金水之精,通神明,故能辟邪魅忤恶。
作为鬼手四庋之一的铜镜,更有镇吓阴魅、观照鬼形的力量。
那女鬼尖叫一声,白裙显现。
说时迟那时快,七爷躬腰、踮脚,“申步”几个纵跃,便到了二楼。
他劈手扔出小簸箕,正中女鬼的头上。已经显形的女鬼,头部被小簸箕击打,顿时燃起一股阴火,那是怨毒积郁过深的缘故,阴气一触即燃。
院子里弥漫一股浓浓的苦味。
女鬼尖叫一声,向七爷扑去,但立刻萎顿于地,脸上兀自飘浮着阴戾之气,久久不散。
七爷缓步上前,拖起女鬼朝楼下走。
从刘顺广的门外经过时,屋里传出刘顺广的哀号。他已经吓破了胆。
七爷一路把女鬼拖到院里,放到地上,自己跟着蹲下来。
七爷刚刚蹲下,那女鬼便一跃而起。
七爷叹口气,仰脸说:“你就是在等着我蹲下。”
“你的法宝用完了,现在又被我笼罩,你还能怎样?”女鬼冷森森地说。
“还有我!”
我大喝一声,正要往前冲,七爷朝我摇摇头:“她说得没错,铜镜、簸箕都出手了,确实无法宝可用。”七爷转过脸,抬头看着女鬼说,“虽无法宝,却不等于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不是我!”
七爷又叹口气:“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来灭你,而是帮你的。”
“你是个法师,会帮我?你骗鬼啊!”
七爷苦笑:“你这个鬼丫头真是不一般。”
“我只想报仇申冤,与旁人无关。你让开。”
“我会为你申冤。”七爷说,“我知你心念纯正,生前并无害人之心,因受了恶人欺辱,心性逆转,一口怨气太炽,难以化散。”
“你知道还要挡我?!”女鬼尖叫道,“我从无害人之心,只因轻信别人,十八个月暗无天日。十八个月,五百四十天,一万二千九百六十小时!你知我如何计算着分分秒秒?你知我分分秒秒怎样渡过?”
“你遭受的劫难,确是天理难容……”
“让开!”
“你要怎样对付他?”
“剜他的心、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这些显然不够。”
“你什么意思?”女鬼盯着七爷。
“你所做的,不及阴间惩罚的千分之一,等他去了阴间……”
“我等不了那么久!”
“唉,你和我徒弟一样,是个急性子。”
“这和你徒弟有什么关系?”女鬼扫了我一眼。
我不明白七爷为什么跟她费这么多口舌?看来是真的想保护她。
七爷继续说:“我本来也不想管那个姓刘的,可我徒弟说,那种人不给点现世报应不行,我徒弟是个急性子,求我下个咒,让姓刘的体味什么叫生死倒悬。”
“你是法师,给活人下咒,不犯戒么?”那女鬼显然不相信七爷的话。
“你说得没错。报应本是天理,自有天道相循,姓刘的活着有阳世法度,死后受阴间刑罚,我只是个鬼皮瓮,给他下咒,确实犯了戒。可我答应了徒弟,想来想去,就让姓刘的每天夜里子正时分,遭受一次刀笔之刑吧。”
刀笔之刑——刘顺广曾在女孩的日记本上画过插图,以后每到子正时分,就会有一只无形的刀笔,从刘顺广身上画过,一笔一划都是他自己的插图。每天夜里,刘顺广都要忍受一次刀笔在身上慢慢划割的滋味,并不是在皮肤上切割,而是深深透入筋骨切割。
我听了七爷的话,不禁暗暗一惊,惊的并不是七爷让刘顺广受的苦,而是七爷的决定出乎我的预料。
我本以为,七爷就算答应下咒,也是下个锁身咒什么的,教训一下刘顺广就完了。没想到七爷下了个长咒,也就是“苦循咒”——每到那个时点,就会触发,天天如此,直到刘顺广死。
让我惊讶的是,鬼皮瓮给活人下长咒,自身也要受灾劫,这是天道,以防鬼皮瓮滥用私刑。
七爷明明知道这些,却还是那样做了。
女鬼似乎在犹豫。
七爷站起身,问道:“你叫啥名字?”
“罗雯。”
“送你归入黄泉路,才是你的正途,你的一切才能重新开始。罗雯,你明白么?”
“什么重新开始?”
“阴阳转化,生生不息。你在这一世遭了大劫,不瞒你说,你到了阴间还要受一次惩罚。”
“为什么?”女鬼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妨害了小虎,无论目的怎样,孩子总是无辜的。万幸的是,小虎活了过来,你受的惩罚会减。”七爷说,“在阴间受过了惩罚以后,由于你的阴数奇异,接下来就看冥府是送你投胎,还是冥府留着你。无论是转世投胎,还是留在冥府,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好自为之。”
“你说的是真的?”
“我为啥要骗你?”七爷淡淡一笑,“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法宝了?我现在把鬼伏尘扔到你脸上,你可知后果如何?”
女鬼又退了两步。
“莫怕,我真要对付你,你还能站在这里么?”
“你究竟想怎样?”
“罗雯,你因为轻信别人,受了难,所以现在对我也是疑虑重重。”七爷说,“这样吧,我和你约定,你可以留在阳世三天,观察姓刘的是不是中了我的苦循咒。明天,姓刘的会被警察抓走,你可以跟着他,看他在子夜时分承受刀笔之刑。但你不要杀他,心里再恨也不要杀他,他一死反而解脱了,而你又会因为破坏律条,在阴间受到更大惩罚,耽误了你的前程,不划算。”
女鬼沉吟良久:“好,我信你一次。”她看着我和七爷,问,“你们也要跟着我么?”
“不。我们三天后在灞河边等你。”七爷说。
“就是你们招魂的地方?”
“对。三天后,寅时。我们在那里见面。”
女鬼什么都没说,轻飘飘地消失在院门外。
起初我很难相信,罗雯会如约出现在灞河边。
她会来么?
她那么聪明,又有不可思议的忍耐力。这样的鬼,如果彻底变作厉鬼,实在是很大的祸害。
七孤路爷认为,就因为她聪明,才要对她讲实话,如此,她才会做出正确选择。
三天后,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罗雯如约来到灞河边。
黎明前清冷的河面上,一只大白鹅慢慢游过来。七爷收拢罗雯的魂魄,轻轻放到鹅背上。白鹅驮着罗雯的鬼魂慢慢游走了。
罗雯在薄雾缭绕的河面上缓缓消失。
……
在我当鬼皮瓮的经历中,罗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颗良善的心积郁了太多怨毒,会成为怎样的鬼?罗雯就是例证。
我甚至有个念头,想去寻访瓮门的一位前辈,那老头隐居在秦岭深处,能够通达阴阳二界。我想求他察一察罗雯的后事,如果罗雯留在了冥府,在做什么?如果转世投胎了,又去了何方人家?
但因当时事情太多,没有完成这个心愿……
我总觉得以后可能还会见面……
再说说刘家,从那以后我和七爷再也没有去过刘家。报纸上说,警察搜查了刘顺广的饭馆,又在他家掘地三尺,找到了一具残破骸骨。刘顺广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还求警察保护他。有记者称,刘顺广一到半夜就鬼哭狼嚎,疑似精神有问题,但是医生检查发现,他的精神很正常,便认为刘顺广是在装疯卖傻。
我能想像到刘顺广每天遭受苦循咒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忽然不希望他马上就死,希望他再活得长久些。
你们说,我的急性子是不是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