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会念经的鬼(4)
老苁叹口气,结束了回忆。“我不知道她在盆子里看见了啥。”
七爷问:“作法的时候,除了笑声,你还听见啥?”
“听不真切,就连笑声也是模糊的。”老苁说。
七爷没再说什么,朝我点点头,我们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老苁唤住七爷,面色凝重地说:“七孤路,你还是要当心。”
“我会留神的。”七爷说。
老苁随即一笑:“我给你讲的这些,都是重要信息,到时候你把那两个小鬼拾缀了,别忘了感谢我。”
“忘不了。真是钻钱眼里了。”七爷笑着拱拱手,出门而去。
我们在巷口找了家饭馆,吃了那道辣酱墨鱼花生碎。吃饭的时候,我拿出齐旺星写在纸上的数字,挨个儿看着,想在其中找到和617有关的东西。但是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发现啥名堂。
小鬼不会无缘无故地乱写数字。数字对于活人很重要,对于鬼魂更重要。
也许婴儿鬼来到阳世,就是为了那三个数字。它之所以缠着齐雅,是因为齐雅始终没明白617的意思。
小鬼认为极重要的数字,齐雅为什么偏偏忘了?
或者,装糊涂?
要么就是小鬼通过这三个数字表达的意思太含蓄,齐雅实在不明白。
吃罢饭,回到住所,我又和七孤路爷仔细研究了617数字。
这组数字最有可能传达的意思,是时间。
但三年来,已经过了三个6月17日,每天的6点17分,也过了一千多个,小鬼却丝毫没有放手的迹象。
不管怎样,还是要从齐雅自身入手,解铃还须系铃人。
……
……
去齐家之前,打好了招呼,我们不以法师身份出现,此举正合齐旺星的心意。
齐旺星既对法师充满希望,又怕再次刺激到齐雅,三年来无数次的驱鬼行为,已经给齐雅造成了心灵伤害。
我们决定轻装上阵,并且不带法宝,主要是为了不惊扰小鬼。
至于用什么身份出现,我和七爷商量了一下,如果冒充玉石商人,我们是外行,如果冒充云南来的朋友,口音有破绽。最后还是决定远房亲戚比较合适。
齐家住在教场门。教场门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横街,长度只有三百多米,却与六条南北向的街道相交。明朝这里曾设有演兵场,后来李自成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也在这里检阅军队。到了清朝,此处成为绿营军的抚标教场。
秦腔“腾腾杀气威,武艺战高魁,韬略世无双,把将催。军校!兵发教场!”唱的就是这里。
教场门原先有一棵千年古槐,是西安城诞生的原点标志物。
隋朝初年建造长安城,这棵槐树便已存在。教场门位于皇城第一横街处,当年这棵古槐正好在皇城第一横街上。长安城建好后,曾有官员要将这棵古槐伐除,被隋文帝制止。此树又名隋槐,一直到了民国时期,千年古槐莫名被伐掉了。据记载,这棵树高四丈根围亦丈余,树下有大铁炉烧香祭祖,教场门的古名便是“铁炉四坊”。
树虽然不在了,但树根下方,在鬼方图上却是个重要节点,从那里拐向许士庙街,形成了一个斜的地下丁字口,从图上看,隐然将周围的地域钉住了。
齐旺星选择住在这里,说实话我有点奇怪,有千年古槐的地方,必然地气丰厚,才能滋养古树,而地气通阴,对于受到小鬼纠缠的人家来说,绝非上选。
教场门另一个特点是,虽然街道不长,却曾是晋商云集之处。
民国时一户唐家,拥有半条街的房屋和地产。有个姓卢的裁缝,一直租赁着唐家的门面,这家裁缝铺是当时西安著名的裁缝铺,卢店主手艺好,专门制作旗袍、大襟衣袄,很受当时有钱的太太小姐们喜爱。他家做的皮袄,外层是丝面,内层是皮毛,冬天穿着非常暖和,当然也非常昂贵。
卢家裁缝店向西,便是清朝的抚标教场,后来又成为国民党的陆军通讯团所在地。
我之所以提起这些,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料到,会与这几个地方产生瓜葛。
现在该说说齐家的住宅了。
紧邻抚标教场的土车巷,有一户杨家,也是山西人,当年做的行商生意,就是把山西的货物贩卖到陕西来,再把陕西货物贩卖到山西去。
杨家的房子很大。十几年前,杨家的后人把房子卖了,全家搬回了山西。那座宅院几易其手,如今便成了齐家的住所。
这是最出乎我意料的。
我和七爷没有急着去他家,先在二王巷东口这家有名的饸饹店里吃饭。
这家店从抗战时期就在卖饸饹,起初摆小摊,后来和一户卖腊汁肉夹馍的人合租一间铺面,饸饹生意越做越大,店铺一直没动过地方。
“齐家咋选了一座老宅?”我咕哝着,把一筷子饸饹面吸溜到嘴里。
选择教场门,又选了一座古旧老宅,不知齐旺星怎么考虑的?
七爷呼噜呼噜地吃着饸饹面。
我转过脸,透过窗户远远朝那边望了一眼。
“走吧。”七爷喝了口荞麦汤,站起身。
这里临近西仓,明清以来就有花鸟市场,每逢集市非常热闹。我们顺便买了些土特产,既然是远房亲戚,必要的礼节还是需要的。
我们如约进了杨家大宅,也就是现在的齐家。
宅子的原东主是一位晋商,自然是按风俗标准建造的宅院,不用看就知道大致模样。高阔的门楣和门槛,厚重的大门,四四方方的院落,幽深的转角。院子和房舍之间很宽,显得非常深远,两旁的厢房盖得很规整。
齐旺星应该雇了帮佣,不然这么大的宅院很难料理。门房里有个老头正在打盹儿,更显得门庭冷落。
“舅舅。”一见齐旺星,我有些不情愿地叫了一声。
“啊……你是……”按照约定的计划,齐旺星应该不认识我。
“旺星,这是电话里提过的,我那个不务正业的儿子。”七爷在我后脑勺扇了一下,“让你叫人,看你半死不活的样子,在家还没睡够?”
我扮演的是个混世小子。
“噢,阿路,好多年没见,长这么高了。”齐旺星眯缝着眼睛打量我,“像,脸型很像我那个姐姐,还有鼻子和嘴巴,哎呀,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的。”
“幸好没随我,不然……呵呵。”七爷干笑几声。
“快进屋吧。没想到在西安还能遇见亲戚。”齐旺星有些感慨,看样子是入戏了,把我们当作了亲人。我能够理解他这几年逃亡的痛苦和惊惶。
七爷问:“小雅不在家?”
齐旺星说:“在她房间。”
我一边跟着他们穿过院子,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周围。
说这里阴风阵阵可能有些夸张,但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描述,现在还是白天,下午三点多钟,屋脊上的兽头和廊柱下的阴影仿佛活了似的,耳畔传来清泠泠的撞击声,像某种风铃。
“要不是那天跟老家的朋友通电话,提到你和小雅搬到了西安,我还不知道。”七爷问,“来这边做生意?”
“暂时不做生意,散散心,领略一下古都的文化。”齐旺星说。
“阿路,你走快点。”七爷扭脸催促我。
“爸,我回家呀,还有事。”我不耐烦地说。
“屁事儿,又去跟狐朋狗友喝酒?”
“喝酒咋了?喝酒是交朋友,拓展人脉资源,懂不懂?”
“你个兔崽子……”
“七哥,别骂阿路了,”齐旺星说着,转过身,拍拍我的肩膀,“阿路好不容易来一趟,别急着走,你还没见你表姐呢。”
我耷拉着脑袋,继续往前走。
我的脑子没闲着,迅速地转动着,分析各种情况……
望着脚边长满青苔的地砖,我忽然有些醒悟——
齐雅向小鬼投降了!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我浑身一凛。
上次听齐旺星说过,他们以前住过不同构造的房子,有些房子一住进去,齐雅就惊躁不安,夜夜啼哭,于是赶紧又搬,直到齐雅安宁下来。
齐雅被折磨怕了。
道士法师与小鬼斗法的一次次失败结果,在她的心理上产生巨大的裂痕,她不再信任法师,法师不仅给她带来绝望,还会带来小鬼的报复。
齐雅意识到,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法师身上,不如和小鬼达成某种默契。
所以说,表面是齐雅在选择住所,其实却是看小鬼舒服不舒服,小鬼如果住得不自在,就要祸害齐雅,逼迫齐雅搬家。齐旺星也只能顺着女儿来。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搬进老宅的原因。
两个小鬼虽然没有附体在齐雅身上,却剥夺了她的意志。
这种推测,让我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比直接附身更可怕。直接的附身,齐雅自己的意识处于迷茫无知状态,至少不会感到痛苦,但现在这种情形,却是齐雅在清醒的状态下,受到小鬼的霸占……
……
来到主屋前,我迈过高高的门槛。
我的目光突然被一个东西吸引了:数字617。
它出现在斜对面的柱子上,正如齐旺星告诉我们的,数字像是蜡笔所画,字迹歪歪扭扭。
我只瞥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往前走。齐旺星不知看见没有,或许已经麻木了。七爷肯定是看见了,同样视若无睹。
那数字的突然出现,是小鬼的试探?还是出于好玩,在客人面前表演的恶作剧?
这时,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慢慢走过来。
她很瘦,体型纤细瘦长,身上的裙子微微飘荡着。
齐旺星低唤:“小雅。”
齐雅面无表情,继续往外走。
齐旺星不安地问:“小雅做什么去?”
齐雅的视线丝毫没有偏移,定定地望着门外的天空。
她走得很慢,很累。
因为她身上背着一个东西,一个脸庞湿漉漉的小鬼。蜡笔画的五官,黑乎乎的眼洞往外滴着水,洇湿了嘴角,模糊一片。
齐旺星看不见女儿身上的东西。
那只小鬼从齐雅的肩膀上探出头,看着我。
但我不应该看见它。
于是我抬起手,指着它的方向,忽然笑起来:“舅舅,你也喜欢玩蝈蝈?”
对面墙上挂着一个蝈蝈笼。
“噢……这个……”齐旺星心不在焉地应着。
齐雅已经走了过去,身影艰难地过了门槛。那只小鬼在齐雅背上倒退着爬了几步,头朝下、脚朝上,依然注视着我。
我说了,我看不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