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会念经的鬼(10)
我蹲在二王巷的巷口抽烟,眼睛东瞄西瞅,自己感觉很像混混闲皮。
我忽然愣了一下,本来已经飘过去的视线又挪过去,斜对面的树荫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躬着背的老头。
老头一动不动地站着,手上捧着一块花花绿绿的丝绸。
我站起身,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碾了一下,晃晃悠悠走过去。
“哎,送旗袍的?”我大咧咧地问。
老头瞥了我一眼,黑洞洞的眼窝深不见底。
我吓了一跳:“你的眼睛咋这么奇怪?要是哪个女娃看到你,还不吓得尿裤子?嘿嘿嘿。”
老头刻板地问:“土车巷齐先生?”
“我是他外甥,你打电话就是我接的。”我伸出手,“给我。”
老头打量我一下,把旗袍递给我。
我在口袋摸索着,掏出一叠钞票:“我舅舅给的钱。”
老头看也不看:“和掌柜的结账。”
“你这人真怪,给钱还不要,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把钱塞到口袋,转身便走。
老头一把抓住我的脖领,手指像鸡爪似地。
我被他扯得一趔趄,恼怒回头:“你干啥?”
“和掌柜的结账。”老头说。
“啥意思?”
老头转过身,却没有走。
“行行行,你带路。”我不耐烦地挥挥手。
老头迈着碎步朝小街尽头走去,我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前面出现一道大铁门,绿漆斑驳,门上挂着铁锁,进不去。
“老汉,你们裁缝铺就在这里边?”我瞪着老头。
老头默不作声,站在旁边。
“肯定是个黑店,瓜怂才去呢。”我捂紧口袋。
老头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猛地一甩,把我放翻在地,跌得我头昏眼花。
我怒道:“你寻死呀……”
老头把我提拎起来,又是猛地一甩,把我放翻在地。
老头说:“和掌柜的结账。”
“你是不是脑子灌尿了?”
老头再次出手。
我急忙抬起双臂:“行行,我认铆,我进去。”
铁门下面有个狭窄的缝隙,我咬紧牙关拼命往里钻,挤掉了半条命,终于钻了进去。
我趴在门缝上,准备对着外面破口大骂,却已经看不见老头了。
我吐掉嘴里的渣子,四处张望。眼前是一片荒地,杂草有半人高,夕阳西下,周围传来蛐蛐的叫声。荒地被一堵墙围着,远处的墙根下有一股烟。
我朝那边走去。
一个年轻人正在烧纸。纸钱、纸品化作黑烟袅袅上升,消失在薄暮中。
年轻人身上有灰土,显然是翻墙进来的,跪在那里念念有词。
我认出了他,正是照片上的吉他男,虽然距离照片上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他的脸庞还是那么俊朗。
我没有马上过去,隐身在草丛中,给七爷发了短信。我在短信前面加了个V形符号,一方面确认发信人是我,同时也表明情况紧急。
吉他男仍在烧纸。
我用力咳了一声,慢慢走过去。
吉他男听到响动,扭脸看看我,又把脸转过去,继续烧纸。
“喂,伙计,你老家是不是昆明的?”我问。
吉他男一愣,停了手里的动作,看着我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齐雅的高中同学?”我接着问。
吉他男愕然。“你认识齐雅?”
我蹲在不远处,拣了根草棍儿衔在嘴里,指了指那堆火。“你先忙,先烧着。”
吉他男的手指被火苗烫了一下,一哆嗦,仍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
“伙计,你给谁烧纸哩?”我问。
“我爷爷。”吉他男说。
“咋在这荒地上?”
“我爷爷原来在国民党陆军通讯团上班,是在单位去世的,后来每年都在这里烧点纸。”
“噢对,听说这一片原来是有个啥啥通讯团。”
吉他男摸不清我的门道,把手头最后一点纸钱投进火堆,又念叨了几句。
“伙计,你这样烧纸有点问题。”我忍不住说道。可能是职业病吧。
“啊?”吉他男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的方法不太对。”我从旁边揪了根枯草,把茅叶摘掉,只留草杆。“尤其像这荒地,出来烧纸最好拿一根香,把冥纸烧着以后,把香也点燃,一边祷告,一边用香头在火堆上划来划去。”我给他演示着,“你今天没带香,用这个草杆也能代替,意思到了,心意到了就行。关键是要在火堆上面来回划动,这是送钱,知道不?你光烧不行,指望先人自己来取,虽说有时候能取走,可是这荒地上,冷不防有别的啥东西,一把拿走了,你寻谁去?”
吉他男呆呆地看着我。
我把草杆递给他。“你放心,我家的老人就是这么教我的,我是大孝子,嘿嘿。”
吉他男接过草杆,照着我的样子,在火堆上面划动。
“对嘛,划香不仅能送钱,还能驱赶野鬼,不让它们胡乱伸手。等冥纸烧完了,你把香插到灰堆里,如果能立住,就说明先人自己把钱取走了,不能立住,就说明你把钱送出去,还没到先人手里。不管咋样,钱肯定能让先人拿到。”
说着话,圈子里的火熄灭了,留下一堆灰烬。吉他男小心翼翼地把草杆插到灰堆里,他的手一哆嗦,草杆倒下了。
“我爷爷还没收到。”吉他男有些伤感。
“没事,你就放心吧。”我拍拍他的肩膀。
吉他男扭脸看着我,神情与刚才不同了。“谢谢你。”
“自家人嘛,别客气。”
“那你……”
“你咋想起来今天来烧纸,是你爷的忌日?”
“我每年都烧,今年的纸本来已经烧过了,可是前两天我妈忽然梦到爷爷,说坟头裂了,野鬼进去把祭品拿光了,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妈打电话让我快点给爷爷烧纸,在电话里不停地哭,我正好今天有空,急忙赶过来。”
“哦,你工作很忙?”
“晚上要坐火车走。我是工程师,一年到头跟着工程队跑。”
“噢,专业人才,厉害厉害。”
“你应该比我年龄小。”吉他男说。
“对,我把齐雅叫姐。”
“你是她的——”吉他男露出热切的表情。
“远房表弟,八杆子刚好打到。”我笑道。
“可你怎么知道我今天……”
吉他男正要追问,忽然一皱眉头,“哎哟”一声,弯腰看着自己的腿。
“咋了?”我问。
吉他男提起裤管时,一只蝎子从他的鞋底下钻到了草丛里。
“蝎子咬到你了?”我问。
吉他男连惊吓带疼痛,一屁股跌到地上。小腿上有一个明显的紫色肿块。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想办法救他出去,但我扮演的角色不允许我这么做,小鬼儿选中我,正是根据我的特性量身打造的这出戏。但小鬼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现在还没有……
突然,我的眼睛直了。
吉他男摔到地上后,手腕从袖口里露出来,戴着一串佛珠,天然血红大象玉石,内光灼灼,绝非寻常物。
我抓住他的手腕,问道:“这珠子从哪儿得到的?”
蝎子咬过后的疼痛感和恐惧感使他神情涣散,瑟瑟发抖:“印度……寺庙里的维那送给我的,我妈说我常年在外做工程,戴佛珠保平安……请你救救我……”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要抢走这串佛珠。这串佛珠价值不菲,对我这样小混混是个不小的诱惑。
我扯下佛珠。
吉他男反手抓着我,浑身哆嗦着。“你……干什么?”
我用力扳开他的手,紧紧抓住佛珠。我必须这么做,不然的话会有别人做,如果婴儿鬼失去了耐性,会用更邪恶的办法达到目的。
我刚刚扯下佛珠,便听到草丛里的蛐蛐发出一阵嘀啷啷啷的声音……
我猛地往旁边一跳。
吉他男朝虚空伸出手,拼命想要抓住我,却无力地垂下手臂。
一团阴风席卷而来。荒草瞬间倒伏,犹如波浪
我一缩脖子,咕哝道:“真冷。”撒腿便跑。
我并没有跑多远,到了一个拐角,一闪身,钻进荒草堆里。七爷等在这里。
我低声问:“师父,你都看见了?”
“嗯。”
“那鬼不会害死他吧?”
“不会。刚才那鬼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印迹,他算是跑不了啦。”七爷说,“你终于帮鬼完成了最难办的一件事。鬼等待三年多,找到了那个年轻人,然后又等待半年多,等到了你的出现。鬼没有选错人,除了你,那座宅子里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齐雅也不行?鬼为啥不让齐雅直接见她的高中同学?”
“齐雅和鬼纠缠三年多,佛珠会伤到她。在没有除去佛珠前,鬼是不会让齐雅见到同学的。鬼要完全掌控。”
“现在咋办?咱不去救他?”我望着远处的吉他男。
吉他男躺在地上,身子抖动着。
“稍安勿躁,鬼自有安排。”
果然,那个老头从铁门下爬了进来。老头原本躬着背,钻进铁门时,却像一条蛇似地,哧溜一下就进来了。
七爷在我耳边低语一句:“别说话,那是鬼使。”
我屏住气息。
鬼使自然是鬼在人间的使徒。那小鬼还没有炼化成魔,却已经有了魔的排场,连鬼使都配备好了。鬼使和小鬼之间的接触往来,要通过鬼方,古槐的树根下方就是个重要节点,地下路口连通了周围的地域,可以让鬼使随时出现。
那老头走到吉他男身旁,蹲在地上看了看,然后把吉他男扛在肩膀上,走到铁门前。
老头放下吉他男,开始在地上刨土。他的动作很吓人,两只手拼命刨着,像两只利爪,黄土和碎石飞散开来。不一会儿,老头在铁门下刨出一个浅坑,把吉他男推了出去。
铁门外面,忽然传来说话声:“这里咋躺着个人?”
“快打120……”
那老头悄然离去。
……
小鬼选中吉他男,是因为齐雅。
之前齐雅和那个眼镜男结婚,被小鬼拆散了。眼镜男的结果还算是好的,只是离婚而已,后来有几个男人想和齐雅亲近的,就没那么安宁了。
婴儿鬼知道齐雅真正爱着谁,它一直在帮着齐雅寻找,三年多颠沛流离,齐家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惧,却不知婴儿鬼竟然在为齐雅实现一个心愿。
婴儿鬼用自己的恐怖方式安排了这一切。有朝一日,当齐雅遇见吉他男时,她认定这就是“天意”。
这个稳固的家庭结构中,齐雅将和吉他男生活在一起,生儿育女。
你会有一点感动吗?
一个无法用人类的意思来表达的婴儿鬼,蛮横地帮助着它所控制的人。
它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我不知道神仙是怎样帮人实现愿望的,难道仅凭祈祷就能求神做到一切吗?我只知道魔要帮人实现愿望,一定是一场交易。只不过有些交易,人并不觉察,因为人就是交易本身。
婴儿鬼在保佑齐雅。
神一般的赐福。
但它不是在行善。
等到因缘际会,它炼化成魔的一刻,齐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所有人,都将成为它的祭品,被它连骨带肉吃个干净。
然后,它会继续吃更多人……
那一切是必然要发生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不过,婴儿鬼少算了一个因素。
——我和七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