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枯木老人
时近黄昏,藏龙洞前,弥漫着一股焦味,一众小孩围着不省人事的胖子白站着,几个小孩因为拎水扑火累得瘫软在地上,还有几个胆小的孩子哭个不停。丹原决一言不发地站在胖子白身边,凝视着胖子白焦黑的左手臂。
“事已至此,还是先抬烧成重伤的白亮一抬回村再说。”
阿立果然很有领导力,在众人不知所措的时候进行了冷静的安排。
大家有了主心骨,就提起精神来服从阿立的安排。阿立有条不紊地进行安排:每隔一箭之地就换一拨人抬胖子白,并安排一个体力好的男孩先跑去村里通报。
丹原决却因为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而魂不守舍,愧疚万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只记得全村人都出来了,全部人都围着他,一个个面目严肃。然后是作为族长的丹原决的父亲主持的审判大会,印象也很模糊。只有中间一个环节他记得格外清楚,那就是阿立及其他在场孩子的供述环节。
当问及胖子白受伤的过程时,阿立说是丹原决在游戏中因为慌乱把火把丢到了胖子白的身上,从而引发了这场悲剧。领袖阿立的陈词成了其他孩子附庸的对象,纷纷确认丹原决就是罪魁祸首。
那次是丹原决平生第一次蒙受不白之冤。现在想来,似乎这次受的冤枉根本不值一提。被亲近的人冤枉,与被众多陌生的强者单方面判决,预设的心理承受力自然不同。
那个审判大会在一片嘈杂声中结束。丹原决大喊着不服,一些作了证又心虚的小孩被他愤怒的目光吓哭,其他族人发出的不同偏向的议论,等等。丹原决的父亲却没有为儿子辩解,并在散场的乱象中,沉默地离去。
也许是怕落下袒护儿子的坏名声,丹原决被施以重刑,被罚五天禁闭,家里以其名义赔偿胖子白家一头牛,并请族中大巫为胖子白治疗烧伤。而阿立自称出于怜悯,自愿赔偿胖子白家一头猪,以赎自己作为孩子王没有照顾好同伴之罪过。胖子白家接受了这个审判结果。
丹原决全身冰凉,带着对人生的绝望走进南山脚下的禁闭石屋。禁闭期间,其生活起居由家中奴隶橘蜜照料。
……
五天过去,丹原决的禁闭时间结束。禁闭的结束,就表示在族人眼里,丹原决就不再是“罪人”,其所犯下的“罪过”也就一笔勾销。至于胖子白身上还有烧伤未愈,就不再是丹原决所需承担的责任了,毕竟在族人眼里,胖子白运气不好,也是造成这个事故的重要因素。
然而,丹原决并没有因刑满释放而回到过去的生活。他变得精神恍惚,不出门与族中孩子玩耍,不同其他人说话,就连面对养父母的问话,他也只是勉强应答。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橘蜜。但是她是个奴隶,还有很多事要忙,两人见面说话的机会不多。
丹原决内心憋屈,心神不定,只觉得对一切事务都失去了兴趣,除了餐饮排泄,就是整日假寐,总之就是一天到晚足不出户。原族长和夫人来看过这个儿子几次,认为这孩子在赌气,既然不想理别人,就对他冷处理,孩子的脸阴晴不定,过些天就会好的吧。
丹原决就那么躺着,似眠未入眠,他总是看到族人目露寒光,围在他周边指指点点,甚至看到站在后面的人掏出了短刀……他被惊醒,冷汗打湿了被褥,也不叫仆人来换,翻了个身,再次闭上眼。这几日,他已习惯这种梦境,仿佛那就是他在过的生活本身。
明明饱含怨气,却还要在众人的包围下低头,沉默,承受罪责。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他第一次想念起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是不是如果生活在他们的庇护下,自己就不会受冤枉、不会不开心了?他从胸口摸出一块拇指粗细的赤玉,看着上面的字,陷入了遐想。
他们都不愿养我了,恐怕万一犯了错,在族中早就由生父直接执行大刑了吧。
他这么想着,顺着哀伤的心境这么想着。在心底里,并没有更改信念:他们抛弃我,一定是出于难言的苦衷……
辗转反侧间,他似乎隐约听到了一丝声响,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未解语言。估摸时过子时,看来会是一个不眠之夜。他索性披衣起身,开门走到院子里仰望夜空。
他听清了那悠绵的声响,是乐器奏鸣之声,清亮悠绵,竟是平生所未闻之天籁。他站在院中听了一会,胸口稍为温热,冰凉夜色也变得宁静温馨了。
丹原决注意到院子西面常闭的侧门如今居然开着,他摸着赤玉踌躇了一会,还是从侧门走了出去,之后却是越行越快了。他嫌快步走动时胸前的赤玉来回撞荡得难受,便解下来随手塞进兜里,认真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前行。他没注意到,兜里赤玉发出一道红光,上面的文字也被映亮了,玉腹上书“丹决,生于正历一百八十一年正月初八辰时”。
越往西面九尾山走,乐声越是真切分明。快到九尾山脚下的箬竹林,丹原决已经能看到林中人影。一丝恐惧闪过,万一有什么危险,自己这么贸然出来岂非得不偿失……迟疑一番,他决定就在竹林外听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伫立月色树影下,林风抚发,夜露沾指,他觉得心旷神怡,内心舒坦多了。判断乐曲已近尾声,他也准备回家了。
“听声知乐音,寻一知己实为不易,这位小兄弟,可否陪老朽一饮?”
对方声音低沉沙哑,颇为稳重,不像坏人。而且一番话引得丹原决豪气上涌,不多犹豫,大步上前去拜会这奏乐前辈。
近前看去,先是看到一块大石头上放着一把五弦凤鸣琴,一个枯瘦老头坐在石头后面,手指还在弹最后几个音。
说也奇怪,老人身后浓密的箬竹林分明把月光遮得严严实实了,丹原决还是能看清老人的相貌,而且分外清晰,仿佛有一层晶莹的白光笼罩在老人身上、照亮了他。不,那光芒甚至像是从老人身体或者衣服上发出的,不然他的周身怎么都会有光包裹?
母亲曾告诉过他,如果夜路上遇到散发绿幽幽、蓝幽幽光芒的人或动物,一定要避开,因为说不定是凶邪污秽之物,被缠上了也许丢了小命。但她没告诉他,散发白光的又是什么路数的,他只能靠自己来判断。
趁乐曲在收尾,他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个老头。时年九岁的丹原决站直了还只到这个坐着的老头额头处,不过这样倒是更方便他端详对方的五官。
这个老头须发皆白,眉梢垂过眼角,双眼细平,鼻高口阔,耳顺垂大,整体来说算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吧。可是他脸庞干枯少肉,长发亦如白色茅草,干枯毛糙,随风乱舞,就像根枯朽的木头。再看他弹琴的手,紧绷的皮肤显得关节格外突兀,手背纹路密布,就像即将皲裂的老树皮。
待老人整曲奏罢,丹原决拿出贵族公子的教养,深深做了个揖,道:“晚生丹原决,原族族长原易第七子,家住上原村,今年九岁。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人抚停琴弦,闭眼端坐,似在回味乐曲余韵,悠悠答道:“老朽并无姓名。”
“无姓无名?”
老人微微点头,一边起身收拾凤鸣琴。
“哦……这琴好漂亮,是你自己做的吗?”
老人停下手中之事,看了丹原决一眼,好像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地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认真地回答说:“是的。而且天地间自此一把。”
丹原决被笑得莫名其妙,但同时也减少了戒心。他忍住疑惑,继续追问:“那这把琴叫什么名字?”
“它叫凤鸣琴。”
丹原决盯着琴上的凤头,镶嵌在凤冠上的像红宝石一样的东西分明发出了光芒。老人视若无睹,熟练地把琴包裹好,竖背在身后。
丹原决按捺不住好奇,问:“琴头那闪啊闪的是什么?是宝玉吗?”
“不是。”
“不是玉吗,那怎么会跟我的赤玉好像……”
“因为它们都有一样的红吧。”
“可我就觉得它们很像。”
“它和它有缘吧。”
老人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打开从包裹里拿出的精致酒具,在石头上摆开,以石为案,要与丹原决喝一杯。
丹原决搬了个石头坐下,仍然眼巴巴望着包裹里的琴头。
“哈,那你把你的玉拿来让我比较比较,我才好说出个所以然来。”
老人接过丹原决的玉,摸了摸,看了看,意味深长地问:“生于一百八十一年……据我所知,你所在的青丘国没有自己的历法,借用的是中央大陆施行的轩辕历,但那历法诞生至今还没满百年,看来你并非生在青丘国。难道你没去探究过自己的身世吗?”
老人成功岔开了话题,转移了丹原决的注意力,后者重新审视起自己的随身玉,陷入了沉思。
“事巨需心细,情迷待思密。来日方长,不想,不想,来来来,陪老朽干一杯先。”
老人拎起钟状的容器往两个爵杯里倒液体,不一会,空气里就弥漫起一种醉人的浓香,这是丹原决从没闻到过的。丹原决心生欢喜,端起散发清光的玉质爵杯,喝了一口,却被呛得直掉眼泪。
“这是什么茶?这么呛……咳……”
老人笑道:“这不是茶。这是酒。”
“酒是什么东西?”
“酒是好东西。”
“是好东西……那我就陪枯木老人你再多喝几杯……”
“枯木老人……”老人看了看自己干枯的双手,会过意来,摇摇头笑了,“好,你就叫我枯木老人。”
“会弹琴的枯木老人,再来一杯!让我敬敬你!”
老人见丹原决年纪虽小豪气却不小,眉开眼笑,又为丹原决倒满酒。
丹原决也是天生好酒量,与老人来回敬酒多次,仍未被喝趴下。
待到瓶中之酒被两人尽数饮尽,老人说道:“你我因乐相遇,又以酒相识,真真是有缘。我最近出来散散心,过两天就要回去,最近我就住在村口溪边的土地庙里,想喝酒了可以来找土地庙找我。”
“好。听琴饮酒,真是人生大美事!我一定常来找你玩。再来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