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告别青丘
又过了些时日，枯木老师正式通知丹原决在月底进行修道毕业测试。
族人听闻，奔走相告，完全把这次测试当作一次重大的节日，一次见证道法碰撞的节日。
正月二十八日巳时，在数百人围成的大圈中央，枯木老人和丹原决对面而坐。行过道家切磋义理的礼仪后，老人开始发问。
“道者涵乾坤。其正名为何？”
“道本无名，也就是说道有亿万种名称。道无正名。”
“道家有一说曰道之本原在天帝，有另一说曰道之本原在天地万物，你认为如何？”
“说天帝的，是从上往下看；说天地万物的，是从下往上找。在我看来，道存在于天地运动的过程中变化地存在着。甚至在天外天、地中地，也有其道。道源自错综复杂的联系，而又归于一。”
“若天道失常，圣人死，王者灭，奸者昌，则该当如何？”
“道本有常，旧道剥落，自然有新道显现，道的秩序永存。”
……
一番对问下来，越到后来语速越快，双方似是争执，收尾又是呓语，综观全程，有起有伏，就像奏乐一般，行云流水，平淡中带着精彩，最后飘渺而去，却又萦绕不散。
静默半晌，众人纷纷喝彩——虽然听不懂，不过看上去很高深，就为这个高深的气质，也必须喝彩。
枯木老人缓缓起身，说：“不错。”然后转身步入土地殿去了。
山风忽起，还带来了满山树叶摇动的沙沙声。一时间，近处南山树林鸣音，稍远处的九尾山虎啸鹰唳，就连洁白的九尾狐也出现了，它在东边出现，又消失在南边，后来又出现在西边、消失在北边。
众人正为这奇异景象而感叹，忽然有人喊快看天。大家纷纷抬头，丹原决也抬头去看，天上不知何时泛起了令人感到安宁的彤紫色。
枯木老人走出来，手上握着一条鞭状物。
“决儿，老朽要教给你的就到此为止了。虽说你学业未精，勉强也算通过，老朽送一条腰带作为庆贺，刚好可以配你日后登仙觐见天帝时的冕服。”
丹原决接过腰带，谢过老师，马上换过新的系上。
枯木老人给他占了一卦，告诉他：“下月初二，你将离人间道，入神仙道，登仙向东而去。”
得知丹原决马上要成仙，族人纷纷要求为丹原决摆宴送别。于是，之后几日丹原决穿梭在各家间出席饭局。他听了橘蜜的劝告，酒量还不好，就喝得很克制。当然，还要个原因，族人从老师那学的酿酒技术还有待改进，酒的滋味不太好，实在提不起兴致多喝。
二月初二，这日祥瑞异常，太阳于辰时照常升起，却是格外地大，天上出现了一道云，横贯东西，似是指引丹原决成仙之路。人们昨夜听到山林间骚动异常，醒来发现，在社庙前，堆满了满山鸟兽于昨夜进献来的瓜果花环、奇草宝石。
丹原决早早起床了，穿上自制的白衣道服，橘蜜敲门进来。她今天穿了丹原决为她做的白衣道服，广袖束腰，衬得她的身材更为婀娜。美中不足的，是她近似古铜色的肤色，不如白皙皮肤与这套衣服相配。不过，对于一个过分劳作的奴隶来说，已属不错。良辰吉日，美人在侧，丹原决不免心情大好。
喝过橘蜜为他熬的粥，开窗见东方天际红光播散，似有金龙在光中翻腾。
离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
原族人齐聚社庙外，原族长一家排列队首。族人们每家每户都提着些东西，作为与丹原决饯别的礼物。丹原决委托父亲代为处理。
与族人们及家人一一寒暄后，道别仪式到了重要环节。丹原决给族人、家人、父母磕了头，母亲赶紧拉他起来。
母亲紧紧地抱住丹原决，说：“决儿，没想到你就这么快就要离开家了，为娘真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结朱氏说着就哭了起来，“此去路途遥远，未来又是独自生活，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结朱氏说不下去，把装有几件她亲手为小七缝制的衣裳的包裹递给他，就只管哭泣了。
原族长让人带结朱氏到一边平静平静，自己与小七聊几句：“小七，你请求的事情为父已经帮你做好了，橘蜜一家人已经是青丘国的普通国民，不再是奴隶了。”
“多谢父亲。”
原族长摇摇头，握住小七的手，拍拍他的手背：“你自己多保重。有缘再见。”
“嗯。我走了。您和母亲也要保重。”此时两人都已眼眶通红。
与父母族人都道了别，丹原决用眼光搜寻枯木老师。
枯木老师背着手站在土地殿院子里，对着他微笑。
丹原决上前给老师庄重地叩了三首，老师笑着拉他起来。
“老师，决儿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没问出来，今天就要入神仙道，想一吐为快。”
“你问吧。”
“老师来此什么都不做，只教我一个学生，到底是为什么？”
“老朽只是出来散两天心，很快回程。教你是因老朽认出你是我曾经恩人的后裔，我顺手点拨你，算是还了你祖上的人情了。”
散两天心？这不是已经过去散了两年多了吗？丹原决已经有数，老师肯定是一方神仙，但是祖上指的会是青丘国原氏祖先吗，还是……
丹原决很是好奇，正要追问，老师拍拍他的肩，摇了摇头。
老师不说，他就没法问。
“老师，那么今后您要去哪里，是否今天与决儿一道同行？”
“不了，我有我的事，你有你的事，我稍晚也会离开，现在让老朽先看你走。你小心自去罢。”
丹原决点点头：“临别之前，我还想听听老师的教诲，老师可有话教我。”
老人想了想，慢慢地说：“登天入仙后，要立大德，从大处着眼。若非万不得已，不要掺入斗争对抗。若一定要与人对抗，则要擦亮眼睛，看清楚孰敌孰右。须知，争斗即是由数个少数脉系主导，这是铁律。”
“徒儿记下了。”
丹原决再拜谢众人，转身要走。
族人皆笔直站立，面朝东方，唱起青丘国祭天时所唱之歌：悠悠青丘，在南之原。谦以为德，忍而成人。卫尔西白，佑我中天！
一身洁白的橘蜜背着个包裹出来恳求族长，让她送公子一程。
原族长转头去看枯木老人，老人作点头势。原族长便同意了。
两人在族人往复循环的歌声中朝东走去，隐没在茂密的竹林里。
悠悠青丘，在南之原。谦以为德，忍而成人。卫尔西白，佑我中天……
翻过九尾山的第一峰，丹原决让橘蜜回去，她不肯。
翻过九尾山的第二峰，丹原决让橘蜜回去，她不肯。
翻过九尾山的第五峰，丹原决让橘蜜回去，她还是不肯。
一直到翻过九尾山的全部九峰，时已中午，橘蜜还是坚持要再送一程。
丹原决望着沉默的洁白的橘蜜，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在涌动。
两人默默无言，一直走到青丘泽前，离别的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
丹原决淡淡的说我走了。
橘蜜嗯了一声，却轻轻地扯住了丹原决的衣袖。
这一扯，让丹原决情绪立时崩溃，他回身抱住橘蜜大哭起来。此刻他已不想假装，在情感深处，她才是他最依赖的人。
哭了一阵，丹原决仍不愿离去，还是橘蜜劝他不早了，以后有缘一定会再相见。
丹原决心知一去仙界，短时将难再返回人间，而且仙界时间过得太快，此生橘蜜根本难以与他再相见。
如此，更是难分难舍。
橘蜜也被这气氛感染了，她激动地咬破了手指，在罩衫的裙摆上凭血而书：昆仑不远，初心不忘。
她把写有血字的白布撕下来送给丹原决：“公子，橘蜜在此发誓。尾山青泽共鉴，不论橘蜜以后身在何处，堕何种道，橘蜜都会牢牢记住公子。只要公子来，橘蜜就跟公子走。”
“嗯。”
丹原决咬牙忍住情绪，泪眼朦胧中为橘蜜包扎好伤口。
橘蜜为公子和自己擦去眼泪，又从背着的包裹里拿出一双缎面靴，上面绣着云朵图案，说是枯木老人叫她转交的，叫做腾仙云靴。
趁丹原决换鞋之时，橘蜜细心地为公子把包裹合并，一袋食物，一袋衣物分别装好，再一通放入包裹里。
“有橘蜜伺候真好啊！”
丹原决还想再逗留些时间，橘蜜正色说枯木老师说要在正午前必须渡过青丘泽，现在时候不早了，得快些过去才行。
“老师怎么告诉你，都没告诉我。”
“他知道我一定会送你，所以嘱咐我了。老师还说，必须心无杂念才渡得过河。”
丹原决信以为真，只好抛却杂念，打了会坐，然后头也不回地踏水而去。
待到对岸，橘蜜大声地喊：“枯木老师说了，我们青丘国现在其实是东面，南方的青丘国是古青丘国。所以你一直往东去，不远就到东海了。小心不要把云靴弄破了，不然渡不了东海，上不了昆仑虚！”
丹原决忽然明白自己被橘蜜骗了，他刚才明明还是忍不住想到橘蜜了，根本不影响，应该是这双腾仙云靴在起作用。
“橘蜜，你骗我对不对！”
“公子，你要保重！橘蜜将日日为你祈祷……”
橘蜜话没说完，突然大哭起来，没哭一会，她就转身跑掉了。
望着橘蜜越跑越远的背影，丹原决想去追，又被理智制止，眼泪在眼角打转，默默说了句，橘蜜再见，我走了。
橘蜜没有跑远，她在九尾山的箬竹林里，看七公子消失在视野里，她忽然心疼起七公子来，想起枯木老人那天月光下对饮时说的话，又觉得即使想惦记，也是力不从心。
老人说：“橘蜜姑娘，既然你不排斥，那我就给你说说你的身世。你十几世皆生为女子，大多是苦情女子，转为今世已是极阴之命。智慧和美貌属阴，极阴之人便有超凡的头脑，美丽的容貌。但你生辰八字是阳数，而且生在决儿身边，决儿是真火之格，所以你今生性情温和，又不失聪敏。然而，若非老朽收他为徒，不然最多再过十年，他的阳寿将折在你的命格影响下……”
自己居然会令七公子早夭，她不能接受。她仰头喝下一杯，呛得直咳嗽。
老人不管她的反映，继续说：“你若跟随老朽修行，至太一星重煅三魂七魄，是完全可以改命换运的……”
“谢谢您，但橘蜜无心修道。”
“既然如此，老朽也不勉强，如果橘蜜姑娘对此也心有芥蒂，老衲有个建议，先服完往不灭丹，阳元尽后入幽冥界，不出，直到于极阴的幽冥界修成非阴亦非阳之命途，再入轮回，或入神仙道，则易有大出。以上做法其实也是一种修行法门。这种法门存在于四方诸天之外，是老朽云游时在外道身上发现的，很有试验价值，目前天下应该还无人试过，橘蜜姑娘若有兴趣，到时可以一试。”
“橘蜜记下了，很感谢您。”
“不用感谢我，这是你命中应有的福报。”
入幽冥界，至少还有数十年时间，就算对神仙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对她而言却是漫长而可贵的生命跨度。再考虑改变未来轮回命运之前，她想要与亲人好好过完这一辈子。
她抹干眼泪，朝家里走去，父母难得地成为了平民，她要跟他们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平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