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漠绝境
流沙国之南，赤水之西，天炎大漠，浅黄一片。风吹过，沙漠发出阵阵哨子般的声响。
三个黑点自西南往东北缓慢行进，落在最后的是丹原决和他的嗜雷兽。丹原决的每次呼吸都像一次劳动，表面上却还要维持平静。思索再三，大概是镇轻丹效果全失，地面的空气厚重浑浊所致，久了应该就能适应吧。
“姚姐，我要解手啊，先把我放一放。”
小姑娘羞得满脸通红，正自尴尬，走在最前面的老头拿过了绳头，换掉了孙女姚清。
“你小子事儿真多，就在这，要尿尿，要拉拉，给我快点，不要耍花样。”
丹原决碰了一鼻子灰，本来准备对姚清说要上大号的，现在没溜掉的机会了，随便撒了泡尿当解决了。小飞虎估计被抱得很舒服，在他怀里睡熟了。
“你看这小东西睡着了，多可爱啊，就别把我捆那么紧了，把腰捆捆住就行了吧。你这不是什么缚圣绳吗，听着名字，肯定不是一般人能随便逃脱得了的吧。”
老头没有同意。缚圣绳轻轻一绕，的确可以降住人世间的有修为的道士，但他不敢对丹原决掉以轻心。他开天眼仔细看过，丹原决没有多于凡人的任何魂魄，甚至还缺失了阴德，天魂也破损了一块，后者也是他唯一的弱点——天魂不完整会影响体能和修道能力。
他同时也惊讶地发现，这小子全身经脉通透发亮，气血异常清澈。在丹原决之前，他从未见过这种体相，即使舜帝这样的人中之王、大修圣人也只是气息平顺清澈（舜帝朝有规定，臣子不可在帝王身上使用法术，违者处死，老头也只是年少轻狂时冒险开了一次天眼看了一次）。老头修道七十余载，几乎读遍天下道藏，出于西方无名圣人的《相人札录》中读到过，“凡世间，最高品相者……通体经脉通透澄明，自有华光流转……”。印证之后，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此外，这小子先前是修神仙道的，不知道修过什么道术。从老头自己兼修道家阴阳学和人间道中的武道经验来看，他骨相亦属上乘，若有习武机缘，稍加努力，则可达一日千里之长进。他身边带的嗜雷兽也是个麻烦，据他所知，嗜雷兽通常脾性暴躁，沾邪气则可成妖邪，这便是为什么它技能属上乘，品类却归为中等偏下的原因。若不是自己之前留了心眼，在喂给它的闪电球里掺了打量催眠咒，现在恐怕就是他们孙女俩落荒而逃了。
不论这个姓丹的小子是不是那丹朱的后人，他都是个危险因素。不过，老头对这相貌周正的少年大才还是存有私心，想带回虞都先听候舜帝发落，万一没被处决，还可以收为弟子。有这样高资质的弟子当自己的关门弟子，也就算不负一生所学了。
“爷爷，你在想什么？”
老头回过神来，见孙女好奇地盯着，摆了摆手。再去找丹原决，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十丈开外，背对着孙女俩，仰着头像是在看风景。
“老头，愣着干什么，还走不走。嘁。”
接下来的路程中，丹原决似乎忘记了被捆缚的不适，和姚清愉快地聊着。
“你腰上别的那东西是你们有虞氏的图腾？”
“我们有虞氏没有图腾，这是轩辕氏黄帝的图腾，舜帝也是黄帝的后裔，我们都以轩辕氏的天鼋作为图腾。”
女孩答得一本正经，丹原决看不下去，故意调侃道：“这个叫天鼋，是王八的亲戚啊，我之前看了还以为是老鼠。用这么个小东西当图腾，也真是满有心的。”
女孩微露愠色，强敛了怒气教导说：“你眼神不太好，不过很多人咋一看，也以为是老鼠。说起来，当今天下二十个最强大的部落，轩辕氏统一了天下，人们在二十部落里排位，当然把天鼋图腾排第一啦，只是很多人不认识天鼋，而且西方、南方也不产这东西，他们就以为是一种神鼠。每次我们看到排在第一位的图腾像天鼋又不是天鼋，有些地方有标注的，还标注成天鼠或者神鼠，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轩辕氏最强……这么说来，戴着这个是不是通行天下了？”
“天下不敢说，遥远的地方肯定还有部族没有和中央大陆打过照面的，但大多部族是认可黄帝的这个圣祖的，还有一些氏族改姓轩辕或者将谱系纳入轩辕大谱，我们有虞氏就是这样。”
“所以天下人都是兄弟姐妹了？”
“可以这么说的。”
“那么你们这次出行，又是为天下大计而来了？”
他这一问就有套话的味道了，姚清敏锐地察觉到，用眼神询问老头。老头由于这段时间经过一番评估，认为丹原决是丹朱后裔的可能性不大，未来还是有可能成为师徒，难免就把口风放松了些。
得到爷爷的许可后，姚清才讲了这次行动的主要目的。她说雷泽边有一个奇怪的区域，是在几年前虞都地震后这边才出现的。当时国之西北出现异象，每当时近黄昏，残阳夕照，西方天就会出现黑气，或者在夜里闪现白光。舜帝认为不详，派了一队武士前去查看，竟是无一人返回，后来发现这里气候诡异，天炎大漠后面还有雷泽，不易进深。之后舜帝请姚清的爷爷前来查看，仔细勘察后，他们把症结锁定在雷泽之东，那里固定悬浮着一团不散的乌云。乌云不大，却会发出强光巨雷，几千里外甚至都能看见，实在匪夷所思。对此，国内术士无一人有办法，最后连坐九九八十一日天祭了事。
近年来，舜帝逐渐年迈，最近又身体抱恙，有虞氏为了维护天下稳定，在族里选出了两位继承人，并准备在三年后的五月初五决出高下，由一人登基。然而，这继承于尧帝的政权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是松散的酋邦组合。除了中央大陆的几个部族，其他四方部族纷纷活动起来，都想推举它们支持的候选人。眼下最有竞争力的是夏后氏的禹和东夷族的骥。骥是古首领蚩尤的后裔，性格暴烈，有勇无谋，而且身世背景又不算光彩，对有虞氏威胁不大。夏后氏的禹是治水世家，其父鲧治水不利被杀后，禹继承父业，大江南北地跑，治水防洪利用水力等成绩卓著，支持者众，是有虞氏最大的竞争对手。舜帝生性谨慎，除了自己亲自游说拉拢各部族，派出最强的武力剿杀骥和禹的铁杆支持者，派人融入各部族、随时送回情报，还派出能人异士前往天下查看，排除所有可能引发不稳定的隐患。
姚清在十四岁及笄成年后，作为拥有天生辟雷的阴阳道门后起之秀，被选派随同其爷爷清扫国之西面的妖邪零散势力。
“我和爷爷从南面的普风国一路而来，除妖邪两百有余。而后来到雷泽边，才见乌云下已成为魂魄的巨大容器，成为蓄邪池。那些魂魄没有根系没有派别，都是游荡过此留下来进行融合的，数量上千，我们本着阴阳门的信念，还是将这些邪物铲除干净了，免得危害人间。那里是西面的最北端，完成任务后我们就要往虞都赶，之后没过一天就遇到了你们。”
“阴阳门……人间道果然潜力巨大，变幻多端。修不了仙，还有别的路可走嘛。”丹原决受到启迪，感到活在人世还有些意思。
“你在嘀咕什么？”
姚清眨巴着剔透的大眼睛问他，他赶紧岔开话题。老头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估摸着丹原决已经对他们所修习的法门产生兴趣了，暗赞这孙女口才好，把本门的光辉形象描述得淋漓尽致。
“爷爷，你又在笑什么？”
“爷爷是觉得你们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挺协调的。”
姚清脸一红：“你们两个都好奇怪。净说些奇怪的话。我不理你们了。”
姚清快走几步走到最前面去了。老头扶着稀疏的胡须笑着。
姚清喜欢高鼻梁的男人，丹原决就是个有高鼻梁的男孩，所以她并不讨厌他，只不过任务在身，公事公办，确是不得已而为之。她本就很想给丹原决解开绳索，就是怕爷爷不允许。现在爷爷开了这个玩笑，表明对这男孩多少有些欣赏，是不是可以提出请求，但是又很不合适……她转念想到自己居然在纠结于替这个男孩求情，不觉脸上发烫、脸色变得更红，脚步也就不自觉加快了。
爷爷不以为意：“这丫头，害臊也得有个限度……我说，小后生，你平时有什么爱好？”
“我没什么爱好。”
“除了修仙、下棋就没有爱好了？”
修仙这条无望之路是他的痛，他绕过了这个话题，只答：“我又不爱下棋，这棋谱是我师父在临走前送我的……”
他顿时记起来，自己就是因为带了个棋谱棋盘又姓丹才莫名其妙被捆起来的，便大声质问：“丹朱是谁？是不是你下棋下不过他，所以对他怀恨在心，你绑我也得给我个理由吧？你不能因为我没道行了就随便欺负我吧，这不符合你的做人准则吧？”
“呵，丹朱是一个为害国家稳定的人，他已经死了。先不说这个了，我们聊点轻松的话题，还是继续谈爱好吧。老朽平时除了爱好钻研阴阳之学，剩下就只有弹琴听曲这项了。”
“弹琴？你弹得很好吗？”
“还算不错。当然也因为舜帝赐了我一把好琴。”
“什么琴?”
“云水琴。你听说过吗？”
“不知道。我对琴了解得很少，我只知道一把好琴，叫凤鸣琴。”
老头一愣，前方的姚清听到由风带过去的声音后也回转过身来，两人站得直直的，盯着丹原决，盯得他发毛。
“凤鸣琴，此琴有弦几根？”老头发问，语速变得越来越慢。
“……五根？我记不清楚了，几年前的事情了……怎么了，又有什么问题吗？”丹原决已经被他们这种奇怪的行为方式吓破了胆，尽量小心翼翼，生怕又刺激了他们，那自己可能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你在哪见到的凤鸣琴？在仙界吗？”
“不，不是，是在青丘国……”丹原决回答完后就后悔了，这么老实地回答万一不对他们胃口，可又有苦头吃了。
“什么？！你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你从人间道入神仙道，至少要七八年，你又在仙界呆过一段时间，难道你是在出生前就见过了吗！臭小子，你给我老实回答，别想耍我！”
面对老头咄咄逼人的语气，丹原决气血上涌，豁出去了：“老子九岁随枯木老师修道，十一岁就得道成仙了，两三年玩遍了仙界，潇洒回到人间了，你有什么问题。”
“枯木老师？这又是谁？古青丘国的道家前辈吗？我怎么没听过。”
丹原决已经懒得对他们做什么掩饰，他大大方方地说：“枯木老师是个神秘的高手，他无名无姓，也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但我知道他肯定是一方神仙。那凤鸣琴也是他的，我敢说，你弹的比起枯木老师肯定差远了。”
老头冷笑一声：“哼，什么神仙，只怕是个大妖邪。”
“你说什么！嘴巴放干净点!”
“如果我没判断错，你口口声声说的枯木老师，在世人嘴里说出来，一般是叫妖皇太一。世人都知道，妖皇太一拿的就是一把五弦凤鸣琴，行踪不定，却是最善蛊惑人心，引人入歧途。你在仙界呆不下去，定是心中所学妖邪之物散发出来了。”
“你放屁！”
老头毫不理睬丹原决的愤怒与嘶吼，念一句咒语，缚圣绳把丹原决又多绕了几圈，把他牢牢捆住。姚清已经走近了，面如死灰，好像遇见什么悲惨之事。她望着丹原决高挺直的鼻梁愣愣地发呆，不发一言。
“你说妖皇太一引你入道，那么也就是你的启蒙老师。你与妖界始祖关系密切，就是我们有虞氏的敌人！你不走运，碰到了我们。尽管我也很想収你为徒，奈何你命不可留，可惜了一声正骨奇脉。”
“爷爷!”
老头正要抬手，因为姚清的大喊而停住了，他转过头，等她说些什么。
“……真的要这么做吗……”
“哎，可惜啊!”
老头长叹一口气，又仰头大喝了一声。姚清见状，低下头，眼眶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