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此情不灭丹
宗伯孤注喃喃自语,“神形相离,然却神也美,形也神,爱妃,朕此生,却再也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女人。”
恭才人在帐内的身体微微地抖了下,颤声道:“皇上,那您,是否已经爱上臣妾?”
宗伯孤注说:“爱,这样的你,又怎么允许朕不爱?”
恭才人忽是嘤嘤地哭泣起来,宗伯孤注的目光倏地移到了帐上,两步奔到床前,隔帐将恭才人拥在怀里,“爱妃,别哭,别哭……以前都是朕不好,冷落了爱妃,此时朕却是后悔不已。只恨,只恨……”
恭才人接着说下去,“只恨夕阳虽美,却是已尽黄昏。”
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站起身来,也不打扰他们,悄悄地退出了房间。燕儿守在门外,发现皇上未出来,我却先行走了出来,微感诧异,正要进入内里看个究竟,我忙拦住了她,“燕儿,皇上和娘娘在互诉衷情,你此时想进去,是否不想要命了。”
那晚,我等待着宗伯孤注。
我总以为,他会从那个衣柜中走出来,然后悄悄地在我的耳边,说些莫名其妙,我总是不懂的话。
或许,骂我笨婢。
但是,没有。
他整夜都没有来。
之后的半个月,他都没有再从衣柜中走出来。倒是每日傍晚都准时去见恭才人,而我也始终相伴于恭才人帐旁。
只是,因为帐内那个灵魂,实在过于完美和丰富,于是我就变成了一具没有思想,不能说话的躯壳,木偶。
在他们繁多的话题面前,我的一切都显得那样苍白。
让我奇怪的是,恭才人的身体状况似乎是越来越糟糕,有一日正在用膳之时,她忽然手捂胸口,痛苦地闷哼了声,面上的薄纱便印出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和燕儿都吓了一跳,伸出扶她时,她却推开了我们。燕儿要去找太医,也被她阻止,她苦笑着说:“本宫的身体本宫知道,即使是,找来了太医也无法医好的。对了,此事要保密,万不可宣扬出去。”
燕儿很不同意,“可是娘娘——”
恭才人说:“别多说了,本宫不想把力气浪费在无谓的解释上面。燕儿,你扶我回去休息吧。”
午时。
我终是忍不住去看了恭才人。
她恹恹地躺在床上,仍然是隔着帐幔,“赤雪,本宫不召见你的时候你从来都不会主动来见本宫,今日太阳倒打西边儿出来了。”
我沉默着。
我在心里提醒自己,自己是哑奴,不能说话的。她自嘲地笑了笑,“哦,本宫怎么忘了,你不能说话。你若说话,本宫便不再是本宫,你也便不是你了。”
我不懂。
我只是此时此刻,因为害怕被杀而不能说话。
如果我能说话,我便是我,恭才人便是恭才人,宗伯孤注绝不至于便两个人搞混的。想到这段时间以来,他每次来看恭才人,两人都聊得很投契,他看着帐幔后那个影子的目光,越来越痴迷,而我,也越来越像惨白的木偶,或者说,我与花瓶的性质一样,是种摆设。
宗伯孤注投于我脸上的目光,实在太有限。
而这有限的目光,也让我恐惧。我越来越确定,在他的眼里,我其实已经不是我,我只是恭才人的脸。
望着帐幔中的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或许我只是想来看看她,也想知道为什么不能请太医过来。
出来的时候,燕儿等在外面,并且默默地跟着我回到了我的房间,我正诧异间,她已经返身将门关住,“赤雪姑娘,娘娘说了什么没?她到底怎么样?奴婢真是担心呐,怕再这样下去她会挺不住的!”
我拿出毛笔和纸,写道:“到底是为什么?”
燕儿怔了下,神情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我又在纸上写道:“只有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我才能劝说娘娘。”
燕儿显得矛盾至极,最后还是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自从恭才人被封为恭贵妃后的那夜开始,便每到入夜就进入炼丹房里炼丹,整夜不出来。
直到第二天早膳时才会回到房间。而且她炼丹的时候,不许任何宫婢进入丹房帮忙。燕儿曾问她练得什么丹,她说练得是长生不老,此情不灭丹。
燕儿说完,忽对着我跪下,“赤雪姑娘,奴婢知道您和娘娘之间,肯定有着什么奴婢不知道的交易。但是请看在娘娘对姑娘还算不算的份上,劝劝娘娘吧!这世间,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更没有此情不灭的丹药。”
我忙将燕儿扶了起来,心里却忽然地哧笑起来,原来恭才人表面看起来坚强,却也跟大多数普通的女人一样,害怕已经得到的东西再悄悄地溜走。
什么长生不老丹,无非就是想让自己青春永驻而已。至于此情不灭丹,更是在潜意识里恐惧宗伯孤注再次冷落她而已。只是有点意外,像她这样聪明的人,此时此刻想问题,居然还没有燕儿透彻吗?
是啊,她本就是个影子,没有脸的影子,又凭什么让自己荣宠不衰呢?
不过,求助于丹药,这法子却是过于幼稚了。
只是,这皇宫内院,后妃的兰陵殿中,竟然允许开炉炼丹,真是件奇事儿。
随把心中的疑问写出来,燕儿笑笑,带着丝骄傲的神情说:“赤雪姑娘可听说前朝孝穆皇帝和皇甫敬之间的故事?据说当年若不是皇甫敬三过皇宫而不入,反而去浮罗山救出被困的孝穆,最后更扶持孝穆上位的话,当皇帝的人根本就是皇甫敬。这也是皇甫敬成为前朝异姓亲王的重要原因。”
我点点头,这个故事我不但听过,而且简直太熟悉了。
燕儿又说:“我们的恭大人,于当今皇上,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所以任何规矩,只要到了兰陵殿,到了恭大人能够触及到的地方,就不算规矩。”
哦,原来是这样!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再说,娘娘喜欢炼丹,那可是没进皇宫之时,就有很多人知道的事儿。被封为才人娘娘,赐住兰陵殿的时候,皇上就已经特许娘娘在殿内设置炼丹房。”
我在纸上写道:“你想让我劝说,不要再让娘娘炼丹?”
燕儿的眼睛又红了起来,“是啊。赤雪姑娘没有发现吗?娘娘的头发,头发都……”
她难过的说不下去。
我其实也注意到了,恭才人在短短半月之内,气色越来越不如从前,而且头发如同枯草般失去光泽,甚至有些发丝,渐显灰白色。
仿佛她的身体正在迅速地老去并枯蒿。原来,都是因为她连续炼丹,才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不由地对她起了几分同情。
当夜三更,我便从睡房里走了出来,向恭才人的炼丹房而去。
果然,远远的就看见丹房里亮着光,而门前则守着几个宫婢,见我过来,齐齐伸手拦住了我。
都是认识的,我也不多说,只告诉她们,如若娘娘怪罪下来,由我承担好了。
宫婢们大多是恭才人从家里带过来的,即便不是家奴,也跟恭才人相处了很久。
虽然在兰凌殿外,传说恭才人凶狠恶毒,会拿钗把漂亮的脸蛋毁容,但实际上,恭才人在兰陵殿中对宫婢们都很好,从来也不会无非生波,大声呵斥。
她们对恭才人也同样的了解。明白恭才人如此练下去,恐怕情况会越来越糟糕。犹豫了下,终是将我放了进去。
我悄悄地走到房前,刚准备推门进入,就见寒光一闪,忽有只短刀向我射来。
与此同时,另一支短刀从另一个方向射来,两刀相撞,激起火花,落在我的面前。这一连串的事情其实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啊地一声,几乎跌倒在地。
就见暗影中走出两个人。
一个是从头到脚都着黑衣,死士打扮的青年男子。而另一个,则是穿着银色侍卫服饰的人,只是他的脸被银色衣领遮挡住,我只能看到那双冰冷的眼睛。
这双眼睛……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下,这是——他的眼睛?!只有他才有这样的眼睛!
我忍不住就要几步冲到他的面前去。
却在这时候,被身后之人拉了一把,原来恭才人已经打开了门站在门口。她示意我站到她的后面去,我只得压下心中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这才淡声向两人说:“你们别打了,都是自己人。无非就是想护着本宫和赤雪姑娘,放心,本宫没事,赤雪姑娘也不会有事,你们各自回去吧!”
两个拔剑相持的人,犹豫了下,都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同时分向两个方向没入黑暗里。
我待要唤住那侍卫,却听恭才人痛苦地呻吟了下,弯下腰去,手扶门框。我赶紧扶起了她,“娘娘,进屋吧!”
她点点头,却忽然抬手在我的鼻端抹了点什么,一股淡淡的郁金花香味。我啊地轻呼了声,一时间只觉得双脚再也走不动路,身体沉重。
恭才人似是觉得好笑,“赤雪,你放心,这不是杀人的毒药,只是这屋中的空气里都是毒,在鼻端抹了它,半个时辰内从屋中出来,就不会受毒气侵袭。”
是这样吗?
我仍然是惊疑不定。
恭才人的眼睛里带出几分同情,“赤雪,你太没有安全感了。不过你这样紧惕是对的,在这深宫内院里,若是没有这几分紧惕,可能已经不知道要死了几回了。”
身体内并没有异常的反应,我想她说的是真的,便与她一起进入屋内。
触目所及,四周摆满了各种练药器具,中间有个很大的丹炉,炉中燃着烈火。比起屋外的春寒料峭,屋内很温暖,而且是那种使人昏昏欲睡的过度的温暖。
空气中,除了淡淡的药味,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很难闻的味道。
很难想象这空气中掺杂着毒药。
恭才人无力地坐倒在丹炉前,瘦肖的身影显得更加孱弱。
我这才发现,不止她的头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灰白色,她手上的皮肤更像透明般的苍白,十指纤瘦,皮包骨头。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般,仔细地观察她,这时候见她如此,不知为何心里一酸,“娘娘,您,您这是怎么啦?”
在我的印象中,她虽然一直用薄纱蒙面,但她是健康的,她的身体根本就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弱。
恭才人呵呵苦笑。
望着那丹炉发呆,间惑将些药草丢入炉中,每次丢进药材去,脸上便露出一丝微笑。好半晌才说:“赤雪,你爱皇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