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话 解剑断缘
次日天明,吴兼等人终于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岐淮,不仅是日夜兼程赶路带来的身体上的疲惫,也包括无以名状内心的疲惫。
连日来,从岐淮传出的口信全部显得寒意十足。毕竟此次不仅损兵折将,丢了磐城,而且襄王身死更是已经让这些人感到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正阳门这次没有开启,吴兼手下的不多的兵士以及苏翰的一部还是被安置在了离岐淮五十里远的新璞军镇中不得随行。众人从侧门入城,岐淮早已被下了戒严令,城中寂静无声,显得分外冷清。
城门内早已有了一名手持圣旨身着武服的太监等在那里,都认得这是皇帝的贴身常侍太监商洪。商洪两侧各是十二名精干的褐羽卫士卒,身着武府也是符合他褐羽卫都尉的身份。
所有人来到商洪面前,一见圣旨,便齐齐跪下。
商洪也没多话,利落地展开圣旨念道:“上谕,宣吴兼、苏翰等北巡回城将官午时进宫面圣,襄王灵柩移交鲁镗,钦此。”
鲁镗是墨骑右卫都督,此时正站在商洪身侧。众人起身,吴兼接过圣旨,商洪始终神色冷峻,吴兼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只是皱眉摇了摇头。
两人也是相交多年,当年孟戍还是皇子时两人便已相识。这一瞬间的交流,所有的事吴兼已然明了,这午时之前的时间用来做什么也不言自明。
商洪办完差事,便坐上轿子与随从赶回宫中复命。虞燧也与鲁镗完成了交接,此时四周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商洪离开后,吴兼便与苏翰辞行,又命赵信和虞燧等人护送他们倒在战场上的伙伴的骨灰去各自家中,之后后便孤身离去。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他想的是去会会一个老友。
带着沉重的心情,赵信等人先后护送着灵牌和骨灰坛来到了刘西禄、丁豹等人家中。皇帝早有谕旨,严禁各家外出接丧,封闭消息。各家门前虽然没不曾接丧,但各府中却都是挂着挽联,府中各人却难掩悲伤神色。
办完一切之后,各自作别。
分开后,虞燧也是归心似箭,带着蓝絮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去。走过了几条街,拐入一条小巷,便到了虞宅。
这段路在这一天却似乎格外漫长。二人一路无话,往日喧闹的街市如今寂寂无声。
匆匆进了家门,又走过院子,妻子正抱着小虞骏在正厅等着虞燧的归来。此时蓝絮自然是退到了偏房等候。
见到虞燧满身的疲惫和失落的神色,妻子由欢喜转成了不安,丈夫从来没有那么失落过。虞燧径直坐了下来,妻子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关上门也坐在了虞燧身边。
“殿下……殿下他……”虞燧终于还是说不出口,只是眼中的深色更消沉了一分。
妻子自然知道这几个字代表什么,知道事情不小,却没想到是如此惊人。即便如此,自己也只能拍着虞燧的背,轻轻安慰他。
过了好一会,虞燧才又说道,“午时我要进宫面圣,这次去,也不知你我夫妻是否还会有见面之时,若我有何不测,帮我把骏儿带大。”
听了这些,妻子眼泪夺眶而出,“夫君哪里话,我会等你回来……”
又抱着儿子过了许久,夫妻二人也只是沉默。
许久,虞燧才来到了偏房,而蓝絮此时已经昏睡过去。连日来的疲惫让他难以继续坚持。虞燧笑着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了他身上,转身离开前往华章宫。
―――――――
午时,奉天殿。
坐在御座上的孟戍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殿内文武重臣分列两侧,齐齐跪在中央的是吴兼以及他身后的北巡将官。
时隐时现的阳光从宫殿四周的蛇信花纹窗棱中洒进来。殿宇之上东西各九根盘龙巨柱上镶嵌的翠绿宝石,将这阳光以不差分毫的角度反射到穹顶之上的九九八十一颗直径三尺的浑圆夜明珠之上。
当年经过大肃一朝最伟大的太史令公孙合计算,巨匠迟律的设计,无数将领搜罗天下珍奇宝石,这才打造出了这雄伟壮丽的奉天殿。
奉天殿与的别说是在晌午,即使是夜深人静时分,这里也是亮如白昼。此时在这忽明忽暗的光线变化中,谁也不敢发出丝毫响动,就连喘气都把握着气力。
恐怖的安静,谁也不曾开口吐出一个字,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孟戍才缓缓说道:“此次北巡如何,众卿想必都已知晓。寡人这儿,数日来都接连收到奏疏,有要寡人彻查的,也有要寡人宽容处置的,众卿的意思,如何?”
皇帝问话,百官之首的丞相沈勋只得首先侧身出列,俯身答道:“陛下,吴老将军此次虽说用兵不慎铸成大罪。然念其多年为国镇守边关,功勋卓著,臣乞从轻发落。其余诸将虽护卫不力,但已然拼劲全力,且他日均为栋梁之才,望陛下明察。”
孟戍并未答话,又用严厉的眼神扫视了殿内的其他大臣,多数人此时都低头不语。
此时又有一人站出,正是鲁国公左将军苏戈,道:“陛下,丞相所言不无道理,臣……窃以为如今重中之重当为防范边关有变,而且……”
苏戈顿了顿,才说,“北朔原上多年无战事,如赫月部此等蛮夷已不知我大肃武威何在,才得以如此放肆。陛下……”
“陛下,万万不可!”一阵疾呼打断了苏戈的话。众人侧目,这才看到是沈勋身后的御史大夫郑之鹤打断了苏戈的话,“陛下,东北的青鸾部依旧虎视眈眈,若贸然对北朔原上诸部动兵,恐怕牵一发而动全身,边关再无宁日啊。”
郑之鹤是郑安的父亲,虽然郑安只是次子,但他的死依然深深伤到了郑之鹤。此时此刻,郑之鹤若是提出整兵北伐倒是很能让人理解,而他却坚持以守为重,这让在场的众人颇为惊诧。
“陛下,十余年来,朝廷所作休养生息之策,才使得天下安泰。此时若妄动刀兵,国本恐怕动摇,望陛下三思。”
郑之鹤说完,便又退了下去。沈勋,苏戈等人都用略带吃惊的眼神看了看他,又对视了一眼便又装作若无其事。朝堂之上霎时窃窃私语一片。
孟戍神色不动,相比前些日子,似乎又苍老了几分,身体也大不如前。咳嗽了两声,止住了众人的议论,道,“郑卿家所言有理,但今日寡人不想卿等对出兵与否过深探究,今日召集卿等所为何事,难道都是故作无知不成!?”
最后几个字语气突然加重,不知不觉之间右手已经紧紧握住了佩剑,骨节格格作响,脑门上的青筋也已经清晰课件。朝堂上所有人都感到,龙颜大怒,顿时齐齐下跪,“臣死罪!”
跪在殿中的吴兼见殿中陷入沉寂,便开口说,“陛下,臣……”
吴兼抬起头看了一眼皇帝,与他对视的是一双冷漠的眼睛,甚至还含着一丝杀意。
看到了这眼神,他便明白了一切。咽下了原来恳求带兵北伐的话,吴兼低头改口道,“臣死罪,甘愿伏诛,只是臣身后这些将官都是将才,将来不需多少时日必成大器,老臣死不足惜,他们罪不当死,求陛下赦免。”
孟戍冷冷答道,“他们不需你操心,寡人自有处置。”
吴兼听后,也是无言以对,便解下了腰上的佩剑,举过头顶,“陛下当日赐罪臣此剑之时,让臣执此剑护卫大肃天下,看来今后臣是用不上了。”
孟戍使了个眼色,商洪便走下阶梯,接过了吴兼手上的佩剑,吴兼微微颤抖的双手让阅历丰富的商洪也不禁心中唏嘘。商洪托着剑,回到孟戍身侧俯身将剑交给了孟戍。
皇帝握着这剑,过往的一幕幕又涌上了心头。
是啊,是谁在自己还是皇子时便跟随着自己,是谁在自己争取帝位时为自己驱策,是谁在自己与群臣的抗争中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又是谁为自己立下赫赫战功,护卫自己的天下直至年过花甲,不就是自己的几个伴当么。
当年七个伴当,三个为自己战死在逐鹿原上,一个被自己逼走,两个依然为自己镇守着天下,另一个正跪在自己的面前。自己还能信任谁呢?
而自己此时还想要对眼前的人痛下杀手。虽然因为他轻敌冒进葬送了自己中意的接班人的性命,自己真的下得了手吗?
思忖了良久,孟戍才开口道,“此战为战之罪,吴兼削职为民,着褐羽卫,即日遣送出岐淮,解甲回乡。苏瀚统兵御敌有功,升为讨逆将军,领鲲州北部总兵官,统辖鲲州北部五镇军马,另赏黄金百两,麾下将官另有封赏。赵信一干人等,护卫不力,即可打入廷尉狱,听候发落。此战阵亡将官如杨岸张忠辈,另有赏罚。尚书令即刻拟旨,不得有误!”
“诺!”站在众人身后的尚书令杨汛出列俯身答道。杨汛起身时无意间与虞燧对视了一眼,这是日后两个撼动天下的搭档之间的第一次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