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嶲秀

记得是六九年的三月吧，那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好像已经告一段落了，人们似乎有了几分希望。各地的革命委员会也相继成立，如《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芙蓉国里尽朝晖”啦，“四川很有希望”啦等等，就是宣布这些省革命委员会成立的。同时也号召我们这些在校学生，要学工、学农，接受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于是，学生就被分到了工厂，分到了农村去接受再教育。

我们学校有十几个同学，被分到了一个大型工厂的电机制造分厂接受教育。我被分到了金工五工段，也叫划、镗、钻工段。这个工段有二十多位工人师傅，加上我们来接受教育的四个学生，共计是三十来人。有两台镗床，四台钻床和一个很大的划线平台。

我被分到了125钻床，是一台从苏联进口的设备，听说是苏联援助中国的。负责对我实施再教育的师傅姓刘，叫刘世新。他是东北哈尔滨人，可能有一米八的身高，文化程度很低，只能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对人那是太好了，在技术上对我是手把手的教。生活上也很关心，每次他们家里包饺子，他都要用饭盒给我装些。送到我宿舍的时候，都还是热气腾腾的。每当我吃到师傅送来饺子的时候，心里总是非常激动。在心里暗暗的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认真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努力学习他们的好品质，好作风。

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还转。说来也奇怪，工院的简嶲秀同学也分到了金工五工段，并且还是和我同一个师傅。我看出来了，师傅不怎么喜欢这位师姐，在教的时候对师姐也不怎么上心。比如，钻头不好用了，要去砂轮间磨钻头。师傅总是带我去，他一边磨还一边给我讲。还教会我磨了一种叫什么‘倪志福’的钻头，据说这是当时最先进的磨钻头方法。不但可以提高工作效率，由于找正方便，可以提高加工精度，符合‘多快好省’的原则。完了又让我用废钻头试磨，若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这样，也就一个多来月的时间吧，钻床上的活儿，我就基本上全都能干了。嘻嘻，师姐这时还连机床的基本操作都没弄透呢。

师姐是工院的高才生，前边已经说过，她的三弦琴弹得那是太美了。就那三根琴弦，在她那如葱般玉指的拨弄下，天籁之音就传了出来。我还以为她心灵手巧呢，怎么在机床上干起活来，就总是笨手笨脚的了。师姐说话也是风趣幽默，文才飞扬，使人回味。怎么现在再看她的那双手，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哎——。

师姐的手指很细，我的手指也不算粗。但不管咋说，我的三个指头也有师傅的两个指头粗呀。可师姐的三个指头加起来，最多才只有师傅的一个指头粗。而且师傅的手指头是前后一般粗，师姐的手指头根部和指尖相比，可能直径要差一倍，指头特别尖。我真有点担心，她这个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怎么接受呀。再一看师姐的手臂、身材…。哎呀——，真的玩完了。

师姐是瓜子脸，不是很白，但也不算黑。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黑眼球黑得发亮，白眼仁白中还稍稍代一点点蓝色。在松岭的时候，她是容光焕发，满脸的自信、从容，…。脸型、身材不管怎么看，都会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头发在朝阳的照耀下反射出柔和的豪光，身材除了美之外，也并没有特殊的地方。可现在一看，就有点惨不忍睹了。

师姐的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六，腰围最多也就六十来厘米，看来体重也不会超过九十斤。也许这就是古诗上说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那种身材吧。她穿了一套崭新的中号工装，却显不出一点精神来。工装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她的三条胳膊加在一起，也装不满那个空荡荡的袖筒。她的肩也显得太仄了点，工装穿在她身上，就像在儿童衣架上挂了一件成人的服装，…。我真想不明白，你看我们分厂的那些铁姑娘，女标兵的身材。工装穿在她们身上，就没有一分多的，那真比电影里的‘六百工分’还壮。

“五。一”国际劳动节到了，这是我们工人阶级自己的节日。上午全厂一万来号工人，在厂内的广场上开誓师动员大会。

主要内容是：为响应党中央的号召，让**他老人家能睡好觉。我们一定要建设好大后方，建设好大西南。我们广大工人阶级决心大干红五月，完成双倍的生产任务，向**、向党中央献礼。革命委员会主任慷慨激昂，声嘶力竭的简短动员之后，就是各分厂的领导表决心。再之后就是高呼革命口号：

**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万岁！

…，…。

全厂大会开完之后，接下来就是各分厂的领导组织本单位的誓师大会，要求各车间、工段表决心。不知道我们来实习的同学是谁当了‘叛徒，’把我给出卖了。工长非要我来给他们起草工段的决心书，成稿之后，又和师傅、工长一起进行了精心的修改。工长代表我们表决心的时候，我心情特别激动，我也看了看我们工段的其他同志，红红的脸上，都露出了刚毅、忠诚，且无往而不胜的严肃表情。简嶲秀同学更是无比的虔诚，两只眼睛还含着泪花。我想：简嶲秀同学对党、对**的忠诚，对大干红五月的决心，是我们的表率。誓师大会结束的时候，分厂革委员会主任又带领我们高呼了革命口号，再之后就宣布散会，下午放假。

这时，已经差不多十一点半了，工人师傅们都陆续回家吃午饭去了。回到工段的，就我们几个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学生。食堂开饭要十二点，我们不得不围坐在划线平台的周围，等待着。

坐在划线平台周围的，除了我们工段的同学之外，在其它工段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学生，也都坐在一起等食堂开饭。这些人坐在一起，是不可能沉默不语的，快舌快语的叡玉首先说话了。

“子云同学，我敢肯定，你们工段的决心书，一准是你的手笔。”

“嘻嘻，还是叡玉同学厉害，一猜就中。那飞扬的陈词，那激越的文字，也只有子云同学的那支笔才行。”

嶲秀看着我，有点抑郁的说。我不想贪功，只好解释。

“哈哈，非也，非也！原稿是我和坚白起草的，后又经工长、我师傅及全体同志们的精心修订。”

“哎呀，子云同学，你就不要把我扯上了。成稿的时候时，我一言未发，只是坐在旁边欣赏罢了。当时，我还在想，这个子云同学的文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提高了。”

这个坚白同学也是，不但不打圆场，反而还来煽风点火。若火势不减，受煎烤的肯定是我自己了。

“咳，咳。”

为了摆脱尴尬，我清清嗓子有点神秘的接着说。

“同学们，今天在工长代表我们工段表决心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难以用语言来表述的场面。”

“嘻嘻，子云同学。既然难以用语言表述，那你又怎样给我们讲说啊！你是要给我们做现场表演吗？”

叡玉接过了话题，也对我提出了一点小小的责难。

“哈哈，我只是发现了一个现象。当然，这个现象是很好表述的，但与这个现象有关的人的心里动态，就只有推测了，所以说难以表述。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在我们金工五工段工长代表我们表决心的时候，工人师傅们的眼睛里露出的是坚定、义无反顾的表情，同学们的眼睛里露出的是激动和兴奋的表情。我们有一位同学将握紧的拳头放在胸前，虔诚眼睛里还含着泪花。同学们，你们说，工人师傅和同学们的心理动态，你们能描述吗？”。

我说完之后，同学们沉默了，没有一个人说话。表情是坚毅、喜悦和兴奋。心里肯定充满了激情，憋着一股劲。憋着一股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大干社会主义的劲。睿玉打破沉默，继续她的责难。

“子云同学，那你说说是哪位同学把拳头放在胸前，虔诚的眼睛里还含着泪花呀！嘻，嘻，不会是你自己吧？”

我抬头看了看简嶲秀同学，也就是师姐。她的脸马上就红了，还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好像一个小姑娘心灵中的秘密，无意中被别人窥破了似地。这个快嘴的睿玉，你不说话别人又不会说你是哑巴。我不忍心让师姐难堪，就只有自己担着了。嘻，嘻，自己担着干什么呀，倒打一耙是最妙不过的了。有怕的，总还有不怕的呀。我先假装用狡黠的眼神看了睿玉一小会儿，又扫了同学们一眼。

“哈，哈。好吧，那我宣布，她就是我们的睿玉同学！”

我说完之后，引来了同学们的一阵哄堂大笑。睿玉满脸的茫然，用圆圆的眼睛瞪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子云同学，你…。”

十二点快到了，我们拿起饭盒奔向了食堂。因为下午放假，食堂吃饭的人不多。四十多个卖饭的窗口，平时每个窗口都排有七八十号人的长队。今天，就只有二三十人。我们刚刚排好队，食堂的一位大师傅就手拿红宝书（**语录），他表情肃穆的站在了一个高台上宣布。现在，我们一起来学习**语录，接着他翻开了手中的语录高声朗读：

“我们的党**和**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

我们就跟着念：

“我们的党**和**领导的…”。

这样，他念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大约学了有四、五段**语录之后。那位大师傅放下手中的红宝书，又庄严的宣布。现在，我们一起来高唱革命歌曲。他清了清嗓子，庄严的唱出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一、二、三起”。

我们所有买饭吃的人，也都庄严的唱着：

“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思想…”。

高昂、激越的歌声在食堂里缭绕，响彻云霄。所有的革命程序和革命工作完了之后，终于可以买饭吃了。我们这帮学生也真是饿急了，买完饭之后还没有吃出饭菜的味道，就米粒不剩了。我吃完了所有的饭菜之后，又用饭盒接了一点开水，连残留在饭盒里的菜饭余香，也一起灌进了肚子里。

在回宿舍的路上，师姐问我。

“子云。你们下午咋安排呀？”

实习的这一两个月来，好像工院的一帮同学，总是简嶲秀（师姐）领头，我们这伙人基本上要我来拿主意。

“哎——，师姐，明天就开始大战‘红五月’了。我想那时肯定会很忙、很累的。今天下午我们都洗洗衣服、缝缝扣子、看看书啊什么的，养精蓄锐吧。”

我有点无奈、落寞的表示。

“嗯”。

“好”。

“嘻嘻，还是子云同学想得周到”。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表示赞同，或者说是调侃。

大战‘红五月’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我们也鼓足了劲，时刻准备着，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做出自己的贡献。早请示的时候（上班后，开始干活前。由工长或班组长，组织全体成员学习**语录，唱革命歌曲。然后，安排、调度今天的工作），工长做了简单的战前动员之后说：

“今天是星期五，这个礼拜还要上两天班，就该休礼拜。所以，我们这两天就不倒班了，全体同志都上白班。从下个星期一开始，我们的主要机台就要倒班了，目前的想法是只开白班和二班”。

我在机台上干活，师傅和师姐在旁边观摩与指导。实际上，这个活技术上根本不复杂，只是磨钻头和干铝、铜零件时的难度大一点。也不需要看图纸，划线组已经根据图纸的要求在零件上划好了线。孔径的大小和位置标的清清楚楚。有特殊要求的，主管工艺的技术员还要给你做特殊交待。

两天时间很快就要过完了，星期六下午一上班，工长就请师傅去他的办公室，说是有事情和他商量。半个小时之后，师傅回来了，一张脸都快乐开花了，给我说工长要找我谈话。我心里想：这也太奇怪了吧，找我谈什么话呀，我是来实习的，确切的说是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如果在说得直白点，那就是来接受改造，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的。再说，就满打满算，我到这儿也才两个月。还没想明白呢，就已经到了工长的办公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