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与君绝
三人刚摸出大屋,秋生娘却从下头艰难地爬了上来,拦在他们面前,怎么也不肯让开,只说家里有地方藏人。
初苒急得声音都打了颤,秋生娘却铁了心地絮叨:“他爹在世时,给家里挖过地窖,后山塌方时,我们就是在那里头躲过的。”
见初苒根本不听,秋生娘木杖在地上杵得咚咚响:“这山上又不是深山老林,我老婆子不比你们清楚,天黑你们还能躲一时,天一亮看你们往哪里藏,还带个病人。”
“秋生他爹建的是暗窖,躲好几天都没问题,他爹从前可是铁卫,本来是要上战场为将封侯、福荫子孙的,可惜他壮志未酬就伤在一次意外上,残了手脚。他没脸回乡,才来这里入赘。”
初苒与萧若禅面面相觑,若秋生爹真做过铁卫,那他挖的必定不是一般农家的地窖,或者真可以躲过那些人的搜捕。
见初苒点头,秋生娘立时带了他们走到屋后,那是寻常农家储粮之处,里头果然有个地窖,普普通通,木板铺衬。里头还有许多地薯,秋生娘拿木杖朝那窖壁某处一捅,暗门便洞开。
这样简陋,初苒不禁有些担心。秋生娘却说,里头还有石门若是堵死可水火不进,初苒便率先爬了下去。
里头的暗窖果然简单牢实,被秋生爹拿砖石砌得四方平整,四角留有气孔,尤其那道内门,也用了巧。两块极厚实的青石,嵌在石槽里,推上后会与外头的木板门间形成一尺阔的缝隙,石门旁有几只竹筐,里头盛满细土,可以从石门上方的小洞里填塞进去。若真是这样从内封住,还真是水火不惧。
当下初苒便探头招手,让尚陀将萧若禅安置进来。
初苒又与秋生娘一道,将他们用过的物品都收拾的一干二净,送了水与吃食及被褥递进地窖里。
这样一来,初苒真安心了不少,那些人若是连他们住过的痕迹都找不到,那秋生娘就更安全了,她也不必担心老人的倔脾气上来,会露了马脚。
初苒取出一盒脂膏,尽数抹在秋生娘的手臂上,叮嘱道:“大娘,若是来人问起您这手臂上的味道,您就带他来找我们。如若不然,您就当什么事都没有,不要理会他们。”
秋生娘点点头,再次抓紧了初苒衣袖:“记住你答应过老婆子的话,秋生爹死前交待过,一不许秋生一辈子呆在寨子里,二要他到外头去出人头地。若你做不到,我老婆子与他死去的爹都不会放过你。”
初苒竖起两指,眼芒坚定:“阿苒对天起誓。”
“好。”秋生娘见初苒肯发誓,便松了手回去大屋。
三人都入了暗窖,初苒闭掩了木板便与尚陀一道合力推上石门抵好,又用细土填塞,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搜查到地窖,也不会发现那窖壁是空的。可是这样也有个问题,外头的动静,里头是一点也听不见了。
等待的时间漫长又难熬,好在暗窖宽敞,本也就是秋生爹打算躲灾用的,是以里头一应方便。
时间过了许久,初苒与尚陀两人睡觉轮班两次了,也不见秋生娘来敲地窖的暗门。是没听到么,这绝不会,纵然隔了土,秋生娘若拿木杖敲在木板门上绝不至于听不见,难道是老人出了什么事?
初苒霍得起身,忽然想起进地窖前,秋生娘说过得最后那句话:“若你做不到,我老婆子与他死去的爹都不会放过你。”
这是老人已抱了必死之心么!
初苒忽然觉得脑中一嗡,她怎么就忘了秋生娘是多么倔强,多么有主见的人,她怎么会乖乖地听话。很显然,这次老人就是要用她自己的命来换初苒的誓言,用自己不多的日子给儿子谋一个好出路,完成秋生爹的遗愿。
初苒再也忍不住泪下如雨,将前情后果说了出来,萧若禅与尚陀听了她的话,都不禁戚然。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多,秋生娘只怕已经凶多吉少,初苒强忍了哭,拿木桶做了滴漏,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墙上做下记号,他们最多再呆一天必须出去,萧若禅的脸色已经很糟糕了,食物与水也有限。算时间,明日也该是秋生返回的日子了,那些搜查的人既然没能找到他们,自然也不会一直等在这山坳里。
在暗窖待了大约三日,初苒与尚陀开了石门,小心地扒开隔层中的细土。令他们奇怪的是,那土竟变得坚硬了许多。推开木板,尚陀先上,外头一片漆黑,居然又是夜间。初苒让萧若禅留在暗窖中,自己跟了尚陀悄悄爬上去。
外头弥漫了焦糊味,天黑沉沉的,初苒与尚陀都楞在当场,整个山坳已被烧成一片废墟,大火蔓延之处,连屋侧的山林都烧得光秃秃的。
秋生娘必定是遇难了!
山风猎猎,在寂静中呜咽。初苒模糊了泪眼,不知该去哪里寻找老人的遗骸。
“小心!”尚陀一声疾呼。
暗夜中“咻”得窜出两道黑影,挟了冰冷的刀光,分别朝他们二人扑袭过来。
尚陀抽了柴刀不顾自己,冒险朝袭击初苒的人拦腰劈去。
那人怎么也不料尚陀不顾自己手臂中刀也要朝他砍来,当下回手防御已然迟了,柴刀的尖钩生生从他腰背上钩下一块肉来,疼得他不由一声哀嚎。尚陀也未能躲过,左臂中刀后又反身与另一人缠斗一处。
初苒霎时间明白,这二人定是留下看守的,不然何以这么大的哀嚎声,也不见引得更多人出来。想起当时在山下听到他们说的是,要抓活的,初苒便忽然有了勇气,操起一把断锄朝受伤那人砸去,大叫着:“砸死你。”
那人捂腰提刀,起身朝初苒追去。初苒这许多日都在这片山里活动,甚是熟悉,又仗着他们是要“活捉”,便拼命与那人兜圈子。一来是防他下暗窖,伤害萧若禅,二来拖住了他,尚陀便可安心先摆平那一人,回头再来对付这个受伤的就容易多了。
那人伤在软腰处,鲜血汩汩,不拘是行动还是攻击力都大打折扣,不仅没有追上初苒,还被初苒频频扔出的断木砸中了两下。兜了许久,气喘吁吁的初苒忽然听到一声惨烈的闷哼,不禁心中一喜,尚陀到底还是杀了那人。
初苒撒开腿脚,朝尚陀的方向奔跑,眼前的景象却不似她想得那样。
与尚陀缠斗的人正猛得抽刀,尚陀被洞穿的身子轰然跪倒,满是血沫的口中喊出一声:“快走!”
追逐初苒的人也停了下来,捂着腰伤,好整以暇地看着初苒接下来的命运。
“是灭口,不是活捉……”初苒呆呆的站着。狰狞的笑声里,刀花一闪,那柄刚刚击杀了尚陀的钢刀,挟着血腥在初苒清澈的眼中逐渐放大。
“嗤”刀剑入肉的声音,初苒觉得肋下一痛,便被一个飞身而来身影扑倒在地上。后脑重重地磕在焦土上时,她耳边听到了萧若禅极柔的轻呼:“阿苒。”
“快走,来人了。不是咱们的人!”立在废墟上捂腰的伤者,一边远眺一边急声催促,他现在腰上有伤,走慢了会跑不掉。
似乎认定自己刀下是两个羸弱不堪的人,想来已必死无疑,这人听了催促,便也顺手抽了刀,窜逃而走。
初苒艰难地撑坐,伏在她身上的萧若禅却无力的翻落一旁,苍白着脸,眼帘深深的遮了那月华般浅色的眸。
“公子,公子!”初苒俯身呼唤,泪水盈满眼眶,模糊了眼前的容颜。
萧若禅似已气绝一般,一动不动。初苒强忍了肋下的疼痛去查看,只见他腹上的刀伤如血泉一般,汩汩不止。方才那人一刀正是洞穿了萧若禅的身子扎到她肋下的,若是没有萧若禅这一挡,她只怕早已毙命了。
初苒拼命拿手捂了伤口,茫然无措,失声痛哭。
萧若禅艰难的睁眼,看了眼前泪痕满面哭得难看的初苒,薄唇边又扯出一丝微笑:还会哭会喊,应该是没事的吧。
“公子再坚持一下,一定是秋生带人回来了,阿苒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初苒见他醒来,泪下如雨的喊道。
萧若禅眼神一直,唇角溢出一缕血线,他瞪着漆黑的夜幕,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扶我起来。”
初苒用力扶他坐起,萧若禅无力的手撑了初苒的双肩,茫然的眼终于聚焦了眼前可爱的脸庞:“是我带累了你,我故意引你来五谷寨……”
初苒用力摇头:“不是。是阿苒贪一时之快才累你受伤,都是阿苒太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其实阿苒是最最没用的人。”
萧若禅却好似根本听不见初苒在说什么,只是弯了那双如幻花朦月般的眼,兀自轻语:“我只想与你一起,没有旁人,只有你和我。好阿苒,这些日子我好开心……”
萧若禅颤抖的手扶上初苒的脸庞,苍白的唇轻轻印在初苒眉心,那是易逝的晨露亲吻花瓣的纯真,是七月的柳枝迷恋流水的执着。只是短暂一瞬的停留,萧若禅便无力的倒在初苒肩头,轻柔的话语如风般飘散:“和你在一起,好开心……”
月儿落了泪,山风也呜咽。
“萧若禅——”初苒嘶声喊着他的名字,心痛与悔恨夹杂,如被烈毒袭心,她两世第一次体会到悔与恨和无能为力的真味。
“殿下!”
“阿苒!”穆风耳力极好,循准了方向便纵跃而来。满目废墟,初苒抱了死去的萧若禅哭得几乎没了声音。
“娘!”随后赶到的秋生也被眼前的一切惊呆:“娘,你在哪儿。”
“娘~~~~”随着秋生凄厉的哀号,初苒痛楚地闭了眼。
一辆驷马宽厢马车,周围精骑护卫,向晟京飞驰去,初苒静卧在车厢中,穆风端坐一旁。
萧若禅已按嫡皇子之礼装裹,悄悄送往孝陵,暂时搁置隐秘的密室中。只待元帝寻机为他平了豢养巫蛊之事,便会重新以藩王之礼敛葬。
秋生娘烧毁的尸身被秋生葬在了他父亲坟旁,秋生则混在铁甲精骑中,也进了京。
初苒肋下有一处半寸深的伤口,那夺命一刀洞穿了萧若禅的身体后,刺中初苒时,正好顶在她最下边的肋骨上,肋骨骨裂,却阻挡钢刀的进入。
宫中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黄昏时分,初苒一副宫女摸样,按事先安排好的路线,在僻静的宫道上垂头疾走。肋下的伤口阵阵撕裂的痛,她低垂着的眼眸却只是定定的看着前路,如无知无觉一般。
“娘娘!”略带着哭腔,沙哑而熟悉。
初苒蓦然抬头,分明还不到长春宫:“颐珠你怎么出来了。”
“奴婢等不及,出来迎一迎娘娘。”颐珠与初苒并排前行,一般无二地垂头疾走,脸上却难掩激动的神色。
远处,宝珠立一角边门,不时出来进去,按捺不住的朝远处张望。终于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时,宝珠盈了泪,双手紧紧握着心口,不敢出声。
三人终于一同进了门,宝珠抱了初苒的手,泣不成声:“娘娘,您可回来了。”
“宝珠快放手,娘娘身上有伤,哪禁得住你这样拉扯。”颐珠红着眼轻斥。
初苒勉强扯了笑:“不碍事。”
“娘娘,伤在哪里,快让颐珠瞧瞧。”
“姐姐,你怎么也糊涂了,你忘了——”宝珠下颌略抬了抬。
颐珠猛然了悟,当下笑道:“是是,奴婢欢喜过头了,娘娘先回凝华殿吧。奴婢保证,跟您走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变化。”
初苒点头,缓缓步入内苑。
暮色暗沉,一路上点起了百盏素纱宫灯,似要将人直引入如梦境般的归处。
颐珠、宝珠都悄悄驻了脚步,只有初苒还在茫然前行。熟悉的宫殿,婉转的回廊,正前方的石阶上,一人风姿绰约,翘首独立,夜风吹起他的衣襟,他便也如风一般瞬间到了她眼前。
檀色的裾衣,简单的螺髻,身姿窈窕,仪态沉静。才一月不见,心中那可爱的人儿却好似忽然间长大了许多,看她分花拂柳,迤逦而来,元帝只觉她轻盈的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尖儿上。
修长的手指抚上朝思暮想的容颜,眼前的人并没有如幻花泡影一般消逝。手掌贴上那玉瓷般的脸颊,掌心感受到的温热,瞬间击碎了元帝眸中的冰雪,幻化成揉碎的阳光。
元帝浅莲色的唇吐出低哑的迷惑:“阿苒,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