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改令称诏
陈留公李崇与彰武王元融的话,让张经目瞠口呆。
天下间还有如此恬不知耻的人?尤其是那个彰武王元融,简直是吝啬鬼、铁公鸡的典型。
胡太后有意无意地看向清河王元怿,轻轻道:“清河,哀家今日的赏赐不合你的心意吗?”
元怿见问,突然跪在台阶之下,不停地磕起头。他一言不发,只是流泪。周围君臣无论先前有没有参与搬运财物,都突然间停下动作。
太后心有戚戚,回头又见到崔光与张彝神色不动。不由好奇地问道:“难道哀家今日的赏赐不符合卿家的心意吗?何以处之淡然一至于此?”
崔光见说,神色微动,缓缓走进广场,随手拿起一匹丝绸抱在怀中,屈身行了一礼道:“多谢至尊赏赐。”
太后没有想到,崔光面对满地财物,竟然丝毫不放在心上。虽然自己事先声明,那些金钱财帛可以任意取用。从崔光的动作来看,他是那样的随意,那样的淡然。有些惊讶道:“卿家何以只取了一匹丝绸?难道府库之中的丝绸不好吗?”
崔光神清气朗,轻声禀告:“微臣年老力衰,双手只能取得一匹而已!”
大殿之中瞬间沉寂,崔光的话无异于在他们的脸上甩了一巴掌。也将不少财迷心窍的人打醒。张经原本认为他是老狐狸,现在见他公然落了众人的面子,只觉得他即便是老狐狸也是一只可爱的老狐狸。现在这个时代,能够洁身自好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对于身处如此高位,而又能洁身自好一辈子的人,你还能够要求什么?
太后见到崔光的回答,对比李崇与元融等人的所作所为,面有惭色:“陈留。彰武,你二人身为国家重臣、皇室贵戚,竟然为了一匹丝绸闹出如此丑态。来人,将丝绸拿回府库!”
彰武王元融与陈留公李崇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知道今天丢人丢大发了。只是因为李崇在历史上实在太有名,让张经对他多留意了一会。怎么看怎么感觉,李崇那种灰心丧气是假装出来了。他甚至感觉到,李崇嘴角那种丧气其实是种笑意。
没错,彰武王元融是真的灰心丧气。而陈留公李崇却是假装出来的。
张经心里那个汗,这人肯定又是一只老狐狸了。不会是在玩什么自污的把戏吧?
太后听完崔光的回答,又看到张彝及身边的张经。忍不住笑道:“庆宾身体不便,离去时哀家让内侍送去百匹蜀锦便了。”
张彝正要行礼,被太后出言阻止:“卿家身体不便,不必多礼。”
张彝道:“多谢至尊体谅,至尊的赏赐,微臣不敢推辞。只是有一言不吐不快。”
“哦,爱卿有何话但说无妨。”太后皱着眉头,内心暗自祈祷他不会说出掉面子的话。今日举办千秋大会,自有其目的在里面。眼看天色将晚,时机已经差不多了。方才崔光的话已经有打乱计划的苗头,张彝与他在一起良久,二人难道是商量好的么?
可是张彝身为三朝老臣,劳苦功高。再加上身体不便,为了体恤臣子,也不能拒不纳谏。只好硬着硬着头皮等待张彝的禀告。
张彝看了张经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咬了咬牙,轻声道:“当初中原丧乱,百姓十不存一。臣先祖幸,率领冀州流民三千余户内附于国。高祖时普查天下户口,冀州人口最盛。高祖在世时曾经告诉微臣:终当以卿为刺史,酬先世诚效。如今数十年已过,微臣也已是风烛残年,一生之中只有这一件未了之事。还行至尊垂帘。”
“大胆张彝!刺史乃是一方牧守、国之重任,怎可私自授受!”一人走上前来,疾声厉喝。
群臣看过去,乃是领军将军元叉。很多人脸上已有鄙夷的神色。
元叉小名夜叉,他的爷爷拓跋霄乃是太祖道武帝拓跋珪的第四个儿子阳平王拓跋熙。父亲江阳王元继承了京兆王元黎的爵位。
按辈分算,他与孝文皇帝的父亲献文帝同辈,比当今皇帝高了三个辈分。
然而看上去虽然很牛,但是因为与嫡系相隔甚远,他只能挂个宗室的名头而已。他的老婆乃是胡太后的妹妹。当今小皇帝元诩叫他“姨夫”。从这一点上说,宗室的血缘反而没有这一点来的亲近。
因为这一层关系的存在,虽然未有尺寸之功,在宣武帝死后五年内,还是一路高升。由散骑侍郎转为光禄卿,迁侍中,加领军将军。既涉政务,又领禁军。
看到元叉跳出来反对张彝,群臣心里顿时明了。从法理上说,天子之言,言出必践。既然孝文皇帝向张彝承诺,将来一定会任命他当冀州刺史,而且这段话还由太史记录在案。那么只要大魏没有灭亡,孝文皇帝的继承者就必须去完成他的遗言。
张彝要求自己去做冀州刺史,是有合理的理由的。然而,元叉对于冀州刺史的觊觎也是人尽皆知的。冀州是北方大州,早已经被元叉看成是囊中之物。户口之中,岂容他人夺食。元叉跳出来反对,也在情理之中了。
太后见状,有些为难,看向群臣道:“张爱卿所言,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大殿之中再次陷入寂静。虽然都知道张彝要求很合理,可是元叉的气焰正盛,没有人愿意去得罪他。崔光看向张彝,也投过来一个抱歉的眼神。此时此刻,他的却不方便出面,以免贻人话柄,被目以朋党。
张经只觉得有些悲哀,北魏满朝文武贪婪过甚也就罢了,还尸位素餐,只拿钱不办事。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王朝,假如不灭亡,真是对不起老天爷的关照。
他穿越在张家,到后来身份穿帮,认张彝为父。心里未尝没有出仕北魏的想法。所谓争霸天下,自己当皇帝云云,平日里幻想一下也就罢了,在北魏法理已经基本确立的情况下,根本不现实。此时此刻,他的心中竟然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这样的国家,出身于异族,虽然有了孝文皇帝的励精图治,仍然改不了滑落的方向。
既然国家如此不美满,为何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亲自去塑造一个国家?
他踏出一步,想要争辩一番,被一人拉住衣衫。回头看去,却是父亲张彝。他微颤颤发的右手拽住后摆,向他摇了摇头。
张经心中气馁,只好无奈后退。
太后充满歉意地看向张彝,轻声道:“高祖皇帝所言,哀家自然需要遵守。只是冀州刺史已有合适人选。地方藩篱岂能轻动!待到职位空缺,哀家会考虑卿家的要求的。”
事到如今,张彝只能告退。
天色渐晚,由于发生了陈留公与彰武王的事件。事情比原定计划提早结束。一位儒生摸样的人,上台朗读一篇长文,之乎者也的,张经也没有兴趣去听。
朗读完毕,众人原本以为可以出宫的时候,那人突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看上去却是比清河王先前还要悲恸。思维迟钝的,感觉莫名其妙,那些善于揣摩人心的心里暗呼:正事终于来了么?
儒生跪在地上,先是慷慨陈词,意思无非是国事如何繁多、皇帝如何幼小、太后如何英明、离开太后大魏就会灭亡等诸如此类的话。末了,便是请求太后更进一步。
事到如今,张经心里已经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后安排好了的。大殿里的群臣脸上铁青。一个小小的千秋大会,便将群臣玩弄在掌股之中。不得不说,太后是个玩弄阴谋的高手。从后宫之中杀出重围,拥有现在的地位绝不是偶然。
儒生的一番表演,接着便是一帮人出面高呼圣明。
从此以后太后的命令由以前的“令”改称为“诏”,群臣如果上书,对她的尊称要改为“陛下”,而她以后可以自称为“朕”。并以皇帝年幼为由,在春秋二季由太后代替举行祭礼。
可以说,除了还没有皇帝的名头,这绝对是一个帝王的待遇了。
太后眉开眼笑,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情景,当下终于实现了,浑不在意儿子元诩难看的神情。激动地她还没有忘记身边大臣的反应,她看向崔光,惴惴道:“以孝伯看来,朕的所作所为符合礼制吗?”
虽然是询问,她已经自称为朕。当下还有何人敢于反对?
崔光平静道:“后汉和帝时,邓太后以帏幔自鄣,观三公行事。陛下所为,早有先例。”
“好,孝伯所言甚合朕意。从今日起,崔爱卿可为太子太傅,于国子学尽心教导皇帝。”太后大喜过望。崔光乃是当世大儒,朝廷很多礼制的制定都是出自于他的手里。如今只要得到他的肯定,朝廷再没有谁会自讨没趣。
只有清河王不发一语,既不反对也不赞同。他身为尚书令,主管一国政务,当下已有了急流勇退的想法。可是一想到那双信任的眼神和令人灵魂战栗的身体,他的心便摇摆不定。
可是如果这样下去,百年之后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太后轻柔地看着元诩,心中暗想道:“朕已经统制内外,再没人敢说闲话。从此以后,你可不会推辞了吧?”眼光撇着元叉,却见他愤怒地看向元怿,恨不得将之挫骨扬灰。内心暗呼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