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风流人物
从西房出来,苏蕙茹未着急回芜园。反倒是从西房后面绕出去,到了琉璃瓦房那儿去。
彼时起了风,天上阴云密布,顷刻便要暴风骤雨一般。丹书拿过孔雀羽织锦斗篷披到苏蕙茹身上,低声道:“风大,大少奶奶还是早些回吧。”
苏蕙茹眯着眼睛看那恰似一汪碧水连连的屋顶,问:“丹书,你可知道这房子是谁造的?”
丹书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半晌才道:“奴婢不知。奴婢只听闻这房子是三少爷最欢喜的一件去处。”
“岂止是三少爷。便是大少爷,二少爷也最乐意到那房子里去。那里曾藏了立年从各处收来的奇珍异玩,还有他那些匠心独运的玩意儿、甚至是花草。双面绣所用夜色金光的染料便是在那里研制出来的。”
她说着,眼中生起些许茫茫:“可惜,如今却只剩了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连房子里那些东西,也在一夜之间不见踪影。”
“恐是三少爷病中知晓自己不好了,替他们寻了个好出去也未可知。”
“不。是他。他想让我看明白,我用尽心力到最后得到的,只会是一场空。”
丹书心上一紧,唤了一声:“大少奶奶。”
“我方才看着夏霜浓那自以为聪明的模样,好像瞧见了我当初在他面前的模样。他是早就瞧出来我的意图了吧。所以才会匆匆忙忙就娶了妻。情愿要我恨一辈子,也想要救我一救的。可是我,我还是没法子啊!”
“大小姐。”
多久不曾这样唤她,自她出阁以来,他们跟着的这几个人都改了口。只到今日。丹书道:“若非有小姐,二少爷如何能在竹园逍遥?三少爷又如何能拖到娶亲?小姐所做,已是竭力两全。谁又能再来责怪?”
“两全?”摇头苦笑,“丹书,从今往后,再没有两全。”
说罢将手上一只玉镯子用力褪了下来,她紧紧握着那温润的颜色,握着不想放手。
“你说,要是夏霜浓抵死不肯插手唐家的生意该多好!”
她茫茫然的笑,眼中空洞得厉害,丹书不禁害怕,抓住她的手臂晃了一晃:“大小姐!”
“可是总有人会插手。夏霜浓,秋霜浓,冬霜浓,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而我,我又哪里逃得掉?”
丹书长久不见她露出这样生无可恋的神情,不禁急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握住她裙摆连连喊道:“大小姐!大小姐!”
今朝第一滴雨滴到眼皮子上,沉沉的一坠,整片冰凉盖下了一片黑。苏蕙茹的眼睛眨了眨,眼珠儿动了动。她望着跪在地上惶惶忧心的丹书,忽然笑了:“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叫人看到了起疑。”
丹书便犹犹疑疑的站起来。
苏蕙茹一把握住她的手,将镯子塞到了她的手心里:“从今往后,这个交给你保管。是替我还给他,还是就此摔碎了扔掉,都由你!以后,我再用不着它了!也再配不上用它了!”
说罢她转身即走,丹书愣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成色上佳的玉镯,里侧有极细的同色小楷写了两个字:兰心。
两大朵乌云飘过来,不过须臾,豆大的雨点子打下来,砸得墙角的朱焦都弯了腰。垂头丧气全没有了往日的神气。各处匆忙关窗下钥,路上行人皆行色匆匆,奔跑不迭。
四季街转角的扎纸店里走出来两个人,各撑了一把油纸伞。一个白衣白发,道骨仙风,只脸上薄有忧色;一个湖青色长袍,倜傥风流,却眉心攒蹙。
“唐府园中每日有一二十名奴仆专事休整,又有看管花木的老奴时时留意。况金钱白花蛇性情温和,若非有意挑衅,断不会主动攻击。”
一向把玩于掌心的折扇横插在腰侧,段衡白脸上从未现出如此灰暗的神色。赵长岐说道:“此蛇虽毒,却也在数小时后方会夺人性命。且依照当时同行的丫鬟所说,夏月姑娘毒发迅猛,几乎是立即就抽搐不止。而白花蛇蛇毒症状以局部麻痹至窒息而亡。如此来看,略有蹊跷。”
“你的意思,薛氏主仆不过是个幌子?”
赵长岐不置可否:“你自比我清楚,何须多此一问。”
“我自然清楚。”持着伞的湖青色身形停了下来。段衡白微抬首望了望泛白的天边:“好比这场雨,于纸伞铺果然有益,于连遭多日雨雪的庄稼农事,不可谓牵连生苦。”
他忽笑出声,眼中微暗,薄有凉意:“我倒是想起她的一句话来。蛇吞象,蚕食鲸吞方是上策。”
捏着伞骨的一指稍稍用力,指甲盖现出些白色,他哼出笑声:“薛氏一族,理该是他。”
赵长岐摇头不语,走了两步,转弯拐到了另一道巷子里去。段衡白立在巷口望着他行去的方向,未问,背对而行,往府衙所在走去。
府衙大门紧闭,门前却有一瘦小个子的男人来回走着,也不惧雨大风寒,一见段衡白出现,喜得什么似的。立甩了手跑过去。
脸上一笑,俱是褶子,恁的贼眉鼠眼。段衡白眉心微动。
“吴先生早在等候,段公子请。”
说毕击掌两声,有一乘轿子从旁而出。四名轿夫头脸皆是雨水,身上倒还好,不至冻得发抖。
段衡白眉间越是攒蹙得紧。那小个子眼珠子滚着,立刻挥手让四名轿夫下去了,又道:“闻得段公子好骑术,倒有一匹好马请段公子看看。”
说着又要让人把马牵过来。
段衡白抬手:“今日无事,走一走甚好。”
便不理会那小个子,自己先走起来。小个子抹了一把脸,暗中挥手,让等在暗处的一干人都退了,嬉笑着眉眼,赶紧跟上去。
雨势小了,太阳微微的冒出来,风渐止。那小个子男人陪着笑,边随在段衡白身旁走着,边说道:“听闻段公子斯文好雅,今日一见,果真是好一个俊雅的儿郎。叫我等小人在旁,成那路边草,沟里烂泥了。”
段衡白笑笑,折扇在手,侧头微微睇了他一眼:“接着说。”
那人以为他喜听好话,便搜肠刮肚道:“小的自开眼来不曾见公子过这样风雅俊俏的人物。武艺又好,才德更是一等一的叫人不得不佩服。储良镇出了宰相,出了将军,还未出过公子这样的名人雅士。小的真是三生有幸,今日能陪公子走上这一段路,往后见着人说道说道,脸上也有光啊!”
段衡白心里嗤笑,脸上却佯现洋洋得意之态。故意反问:“喔?我竟也是个人物?”
那小个子立刻回道:“公子竟是不知!自公子将那吴捕快从大盗草上飞手里救出,令草上飞自立毒誓再不做奸淫掳掠之事,更甘受朝廷惩罚。这储良镇未出阁的闺女,无一不拜倒在公子名下。恨不能替公子暖床铺被!哪怕是随身做个端茶递水也心甘情愿!”
越发说得不像。段衡白当是听了一段好戏,心中暗笑。走着走着,忽然停下,叫那小个子来不及撤步,自踩了鞋跟,险些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