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不明白
“霜浓，你对一个陌生人尚且有足够的耐性，为什么对于一个几次三番救你于危难的人却连一分耐性都不肯给？长岐并不是一个坏人，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没有转圜余地的，他到底还是将话题转到“赵长岐”身上。夏霜浓忽然就觉得恼怒。心头一团火直往头顶上方涌去。不是因为他替“赵长岐”说了好话，也不是因为他将她的警告视若无物。而是，她原以为他是最能够明白，最能够看透她心思的那一个人，可终究他也有只看到自己内心的时候。
原来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自私的。她自私，他亦不会无时无刻的包容她的自私。
夏霜浓忽然就笑了。她扭转头来，目光盈盈的看着段衡白。声嗓中透出压抑，她说：“我当然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他救死扶伤，他妙手仁心，他对许多人给予了他的善心，他是真正的仁心仁术。可是段衡白，你们只看到了他的好，却未看到他的不好。”
她身形有些晃动，这个时辰原该是她吃药休息的时候。固本丸与凝香丸能够勉强给予她日间自如行动的能力，却不能够一直支撑着透支她的身体，她如今的身体虚弱非常，实在经不起折腾。段衡白伸手去扶她，恰好够到她，夏霜浓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段衡白便也被她带着坐到了地上。
药效失去作用，她到底没有了什么力气，软软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脸上神色仍旧是不好的，可是她没有力气反抗。段衡白不禁有些庆幸。若是她极力反抗，与他争执起来，他还真是唯恐自己一时失控，伤到她。
原本是积攒了许多的怨恨与怒火的，身体的疲软无力，将她的火气也一并收拢带走了。她此刻只剩下怨恨，怒火是没有办法再度蠢蠢欲动的了。她咬了咬唇，压下眼皮看着自己此刻的困境，想要走却不能走，想要逃却不能逃。
她扭头，寻到段衡白颈上就下口，狠狠的咬了下去。
真是用尽力气的咬下去啊！段衡白扶着她的手指节都收了起来。夏霜浓真是恨，又恨，又恼，更是被无力宣泄的挫败打击得身心俱疲。她额上、身上都是汗，整个人就像从一间四下密闭的雷雨前夕的天空底下逃了出来，出了一身的汗，却都是闷出来的。段衡白知道她恼恨，没有阻止她，反而由着她闹。
“为什么逼我？为什么？段衡白，你知不知道，他对于我，对于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对于我们江府，是最不堪的一个人，最不堪的一段往事？”
她松口，伏在他颈边终于沾湿了他的衣襟。段衡白轻轻的，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这样子像极了她小时候闹了别扭，母亲温柔宠溺的安抚她，宽慰她。理该是觉得安心享受的，可是现在的她只觉得心烦，烦躁，烦躁得想要逃脱。
她说：“他们所有人都说我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从我一出生，这个流言就从王府里传到街头巷尾，又从街头巷尾传回王府里。到我慢慢懂事，父亲对说这些话的下人用了极刑，府中的声音渐渐少了。可是母亲与父亲的争吵渐渐多了。其实，他们原也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我记得有一次，父亲上朝回来，母亲从纺织机前抬头看他的眼神，那么的温柔，那么深情。可后来，他们只会怒目而视，越来越多的冷战，越来越多的视而不见。如果不是我在跟前，他们连和对方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从信任变成不信任，从恩爱夫妻变成了今世仇敌？”她抬头看他，段衡白蹙着眉头。夏霜浓笑了一下，眼中涩苦难当：“只因为有一天，父亲看到母亲拿着一段五彩丝绦在看。父亲要母亲替他编一段她最最拿手的荷花穗，可是母亲不肯，无论如何也不肯。”
段衡白听到了她嗓音里的哽咽，垂在她身前的手背上一热，有一滴泪落了下来。他将手紧了一些，将她抱在怀里。
“因为在我的母亲有那么一个传说，荷花穗只能送给此生唯一的男子。而我的母亲，曾送过这样一个穗子给她心中的那个男子。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
段衡白知道，段衡白当然知道，在赵长岐的腰间，常年挂着那鲜妍如初的穗子。样式与手法都是极独特的，尤其是那色泽的晕染，竟能够经年不变。可见是有独门之法的。
“两情相悦却无奈人世无情，他们心中亦有他们的痛，事过境迁，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你不懂。”她闭了下眼睛，难堪、羞耻、痛苦，皆在她紧闭的眸间一一滑过。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赵长岐，他许是我的亲生父亲。”
段衡白一惊，低头看她。
夏霜浓苦笑：“不可思议？荒谬？我也觉得荒谬！谣传愈演愈烈的时候，我父亲的如夫人自以为聪明的请回了一位所谓神医，替我们父女滴血验亲。结果……我与我父亲的血根本就不相融。后来，那名神医不知所踪，此事也如从未发生过，坊间再有流传，父亲便越待我好，简直将我宠得无法无天。无人再敢在我父亲面前多说什么，可是谁都知道，那就像一颗毒瘤，长在我们父女之间，越是想要无视，越是清楚它的存在。”
“好了，别说了。”
“你让我别固执，我怎么不固执？”
她想要推开他，却无可奈何，再度咬在了他身上。段衡白抱着她，感受她叫他感受到的痛，如此，他才能知晓她的痛。
原来，并不是她执迷不悟，而是他，不明白她。
他抱着她，不动，也不出声。
“段衡白，你明不明白？”她最后体力不支昏过去了了，徒留下这一句，在他耳边久久消散不去。
她不质问他，她不怨怪他，她只想要他明白。这个在她人生的前十多年受尽宠爱的小姑娘，世人眼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姑娘，其实佯装着幸福，却藏了那么多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