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退婚(下)
卫家母子跟在小养娘身后进了内堂,顿时袭来一股带着清香的凉意,忽热乍凉,三人不禁打了个颤。抬眸一看,端木晚两边雁翅排开的老姆,显然严阵以待。
“侄儿见过陆伯母。”即便是来退婚的,卫子都也不想失了礼数惹人取笑。
端木晚嗯了声算是答应,转头向官媒婆笑道:“朱嫂子,真对不住劳你久侯了。”一面说一面吩咐养娘,“还不给嫂子奉盏凉茶来。”
原来这个朱氏,于京中颇有些名声。世宦大族的婚事多是她保媒,常日里与各官家夫人,也多有来往。
这会见端木晚抬举自己,明知她是有心叫卫家难堪,却也忍不住心下得意,冲卫安人丢了声嗤笑,方欠身笑道:“多谢夫人了。”
卫子都幼年进学,即便家中贫困街坊邻坊里,也都深赞他天姿聪慧,将来必成大气。考举人时一时失利,虽有些冷言冷语,然还没成气侯,重考的邸报就传了下来。
更不用说后来中举的风光,就是进了京,即便因着囊中羞涩,住在待贤馆,可他也是自诩清贵。
及会试第五名,殿试更是高中探花。
自此之后奉承之声绝于耳,便就是陈有林待他也是言和语气,温柔体贴。
似这般的肮脏气,他还真是头一回受呢!
当下虽强忍了火气,可脸色作青却是瞒不了人的,端木晚看在眼里,嘴角浅笑轻漾,“芬儿,你不是要当面问他么。问吧,问完了也就死心了。”
端木芬深吸了口气,缓缓地将眸光移至卫子都俊秀的面容上,然只瞧了一眼,她便知道了答案,一时手足俱冷,心头乱跳。可依旧还不死心,伸手抚住胸口,哆哆嗦嗦地开口问道:“卫郎,安人说退婚是……你的意思?”
卫子都之前不肯进门来,一则是心怀愧意,二来也是怕端木芬哭闹着不答应,自己会一时心软。二人毕竟青梅竹马,若说一点情意也没有恁也是唬人。
只是,现下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又热又躁,腹中又饥火做烧,把心底恁点愧意打消了七八分。然一对上端木芬红肿的眼眸,到了嘴边的话,一时间竟也说不出口,嚅了嚅干燥的嘴唇,掉开眸子不去看她。
其实,端木芬何尝不知道,退婚定是卫子都点过头的。只是不见他一面,心里就是不肯信。现下面对着面,卫子都的沉默,更令端木芬心底一片冰冷,她强忍着不掉泪,咬着牙声音平缓,一字字重复问道:“退婚,到底是不是你的意思?”
卫子都垂着头,就是说不出话来。
卫安人挡到儿子前边,叫道:“小娘子还想问出别的话么?我告诉你,今朝这婚是退定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纸文书,拍到齐氏手上,“这是退婚文书,你们可拿好了。”
端木芬看着卫子都缩在其母身后,一派鄙懦的模样。一股寒意蹿遍周身,冷笑数声抖落了一串泪珠,“好啊,这就是我相中的好夫君!事到临头连一句准话都不肯给我。”说着,语声转厉逼了上前,“你若是个男人,就给我一句话。我管保一个字都不多说!”
卫子都被她逼到了面前,又放了句狠话。不单心里恁点愧意登做烟消,且还被她激起了火气,铁青着脸从母亲身后步了出来,直瞪着端木芬,“原本我还想着咱们到底是多年的情份,即便结不了亲,也给彼此留些余地。断没料到你竟如此相逼,好!你要一句话是不是,我说——退婚的确是我的主意!”
一屋子的老姆皆愤慨难当,齐氏更是张嘴就骂,“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嫂子!”端木芬高声喝断,眸光如刃直视着卫子都,冷笑道:“自古以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原是我瞎了眼,怨不得旁人!既然卫相公亲口说了,我端木芬虽是一介孤寒弱女,然端木家累代书宦,岂能容我卑下苦求。”说着,伸手到齐氏面前,“嫂子,把退婚书收了,再拿了纸笔来。”
“且慢。”坐在上首一直没有开言的二夫人,慢悠悠地阻道:“当日提亲的是卫家,今朝退婚的也是卫家。”端木晚眸光微转,冷厉的眸光看的卫子都一阵发颤,“你们真当我端木家无人么!”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她手上的茶盅亦重重搁在了小几上,砰地一声闷响,震得诸人心头微颤。
“况且……”端木晚只提了个头,就把话顿了下来。
卫家母子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尤其是卫子都,他在京中日久,深知门第之别,自己一个探花也只是口上说着尊贵。倘若陆家死活不答应退婚,端木芬又无错处,这门亲事只怕散不了。
卫子都的忧心端木晚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面上冷笑了两声,继续道:“旧年,芬儿借了你们卫家一百六十余贯钱。月前,卫相公又收了我的三百贯钱。亲兄弟尚且明算帐,何况你我。所以,你们且把钱还清了,我再叫人写退婚书!”
听说能退婚,卫子都心头松了大半。
然卫安人一介庄户妇人,向来勤俭执家,一个钱都恨不能掰成两瓣花的,听得陆家要自己还四百多贯钱。心都痛掉了半边!而且听陆家的意思,还要由他们退婚!
在她眼里儿子考中了探花,恁就是文曲星下凡。既然是星君下凡,天底下人的就该捧着供着。所以自家能退婚,可要由端木家退婚却是不能的!
当下,一把将儿子拽到身后,甩开嗓门大声嚷道:“夫人这话是甚么意思!头一件,恁一百来贯钱本就是小娘子接济咱们的,何尝说过要还的话。至于恁三百贯钱,夫人嘴一张就要咱们还钱,可有凭据没有!”
端木芬不可置信地微张了嘴,眸光缓缓移至卫子都面上,他却一言不发。端木芬笑着落泪,“我真真算是白长了一双眸子!”
青禾扶着端木芬,怒道:“卫安人,恁钱是齐嫂子亲手交给待贤馆驿丞的,你若不信只管去问。”说着,又转向卫子都道:“卫相公,你一个读书人,总不能做出赖帐的事情吧……”
“好了。”端木晚淡淡地止道,神态悠冷,“卫相公,我给你五日的工夫,将四百六十贯钱还来。如若不然……”端木晚笑眸微扬,“你总不想我去恁边府上讨债吧,坏了你的好事,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呀。”
陆家给的恁三百贯钱,卫子都赁屋花了一半。给母亲、妹妹置办了几身行头,再加上这些日子的人情客往,手里剩的真是不多了。
他本是盘算着,端木芬是个骄傲的人,有母亲出面退婚,她再有不甘也会顾虑着体面,不至于撒泼放刁。
至于端木晚毕竟只是姑母,婚事上她总不好多做议论。
而恁三百贯钱,陆侯府是世家大族,本就不放在心上。更何况退婚的当口,侄女儿伤心难过,她更没有心思讲钱了。趁乱避过这一笔帐,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他料准了端木芬,却太过小觑端木晚了。他的恁点小思,尽在端木晚的算计之中,一步一步分毫不差。
就连胁的话也是早预备下的,张口就来。卫安人听不明白,唬着柿饼脸还要吵嚷,卫子都却是心惊肉跳——若叫陈相知道了自己与陆家的关系,自己就再不用登陈家的门了!
当下,他拽住母亲,向端木晚唱了个喏,“夫人说了便是,五日后晚辈定当如数奉还。“
“如数奉还!”卫安人跳了起来,“恁可是四百六十贯钱呢,咱们……”
“娘亲!”卫子都疾声唤住,“你只放心,我自有办法。”
端木晚冷嗤了一笑,转向官媒婆朱氏道:“介时办理文书,少不是得还要劳烦嫂子。”说着叫留香道:“去里边取十贯钱来。”
一时留香取了钱来,端木晚又客气地向朱氏道:“些些意思,嫂子拿着吃茶……”
端木晚话未说了,朱氏就从留香手里把钱接过去,揣入了怀中,嘴上笑道,“哎哟,这可怎么敢当呢!小的甚么事都还没替夫人办呢。”说着,故意向卫氏母子冷眸一瞥,轻鄙之意溢于言表。
卫安人忍不住啐了一口,待要骂人,却听端木晚冷冷地道,“既然事情说定了,我也就不虚留你两个了。老乐媳妇,送客!”说完,她便招了端木芬一起回内室而去。
齐氏将手往门口一伸,阴阳怪调地道:“老安人,大官人,请吧!咱们就不远送了。”
卫安人重重地哼地声,张嘴欲骂,却被卫子都拉拽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