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坦诚
从他出逃开始、到抓回来拾掇干净，一夜基本已经快过去了。
这时正是黎明前光线最暗那会儿，小孩在门边蜷成一团，暖黄的壁灯照在他身上，在身侧勾勒出一道昏暗的影子。
房子破了个大洞，他这儿多少也受了点影响。走廊中寒气弥漫，达达利亚坐在走廊底下，说不冷肯定不可能，但不知道在这儿坐了多久，竟然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来。
他没想到莱尔维亚还醒着、并且一时兴起来开门，愕然地后退两步，脸上罕见地有些局促。
是的，局促。
这让莱尔维亚感觉有点怪。
自从将这孩子带回庄园，对方俨然一副情绪抛飞九霄云外、独我逍遥自在的状态，心大如斗该吃吃该喝喝，除了伤口疼的那几天有时精神萎顿，其余大部分时间蹦蹦跳跳健康得很。
但后来这孩子教会他一个道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哪有不皮的。
他直接一言不发搞了个大家伙——虽然莱尔维亚知道他要跑，却没想到情况这么热烈。
但意外的，他对达达利亚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一贯讨厌想要从自己手中往外蹦的，也讨厌难以管控的小孩儿。但现在回过头一看，自己对这小孩的态度可谓是相当好——且行为无比自然，仿佛本来就该对他这么好一样。
即使对方是任务目标，也不该是这种情况。
莱尔维亚为此感到困惑。他困惑了没两秒，低头一看小孩穿着不怎么厚的睡衣站在走廊里，就觉得思虑什么的通通都该绕后。
他伸手扶着达达利亚的肩膀，微微使力将他带进房间里。
入手的衣物都是冷的，显然已经在门外坐了好一会儿了。
莱尔维亚将人带到床上坐好，转头从衣柜里提出来一张毛毯。
就该对他好。谁能不对他好呢？他在心里黑着脸道，即使对方是个没心没肺的皮孩子，自己莫名其妙就是没脾气。
坏了，我脾气没了？
他提出毛毯，一边走一边将毛毯抻开，但一只手显然不怎么方便。小孩儿一看见他转身，就立刻从床上蹦下来，伸手将毛毯拽过去，主动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双蓝幽幽的眼睛而支棱乱翘的橙色额发。
毛毯边垂在地毯上，远远一看像个矮冬瓜。
莱尔维亚的关注点奇怪地歪了一秒，很快将注意力转到正途，微微警惕起来。
不为别的，对方现在太乖了。
前几天的达达利亚也一样乖，早睡早起健康作息、叫他下楼吃饭绝不迟到、闲逛也过于安分，从来没给仆人添过麻烦。
这个年纪的小孩，不得是看着花都想着伸出爪子去拽两朵吗？
乖了几天以后，他跑了。
现在他更乖了，甚至知道自己手不方便，主动接过毛毯。
甚至裹好了。
甚至自己坐回原位了。
莱尔维亚捉摸不清人类幼崽的心思，脑中警铃哐哐地敲，系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正在一边支脚看戏。
达达利亚坐在床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莱尔维亚明白，这是暗示他过去的意思。
？为什么不说话？觉都不睡要跑这儿来，不是想和他说说话吗？
黑发少年心情有些麻木。
按照他一贯的对人方针，此刻应当直接切入话题，比如——“你想说什么？”
但此刻不知道哪根筋搭上了，他竟然反应过来，这种语气和问话方式小孩儿可能并不会喜欢。
孩子是生命力旺盛的、极会作死的，又是脆弱的、易折的。从前碰见过的孩子里，因为被恶言相向，就会伤心欲绝地嚎啕大哭；因为对世界的认知还不完全，很容易被细小的危机摧折。
莱尔维亚顿悟这一点，并迅速将它套用到了达达利亚身上，决定以柔和的方式开启这次谈话。
他踩着柔软的地毯，在达达利亚面前蹲下，轻声问道：“是害怕吗？”
这个语气要比二楼雪景走廊初见、平日里对人说话的语气柔和多了，声音打着卷儿飘进达达利亚耳朵里。
小孩儿眼睫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竟然小声回答道：“……嗯。”
但这声音刚落下没多久，他就骤然反应过来了似的，从毛毯下探出双手捂住脸，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不是，我没——”
莱尔维亚：陷入困惑.jpg
到底是有没还没有。
他捉摸不清楚，阿贾克斯也捉摸不清楚。
天啦——阿贾克斯大人绝不会被刚刚这种事情吓到。那自己回个什么“嗯”？！
承认害怕了不就像容易被吓破胆的普通小孩儿一样了吗！会被小看的！
他从捂着脸的指缝中去投出目光，看见了莱尔维亚安静凝视着他的眼睛。
这家伙……这家伙说话的语气好奇怪。妈妈温柔得很潦草，姐姐是个拎着酒瓶吨吨吨的豪爽家伙，只有镇子上教堂里的修女姐姐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从离家出走开始已经很久没听到这种语气了，一时间有些轻飘飘的，一不留神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小孩将脸埋在手心，一时间有些懊恼。但他很快回想起自己来找莱尔维亚的目的，认为自己应该将主动权夺回来，因此迅速将捂脸的手撤下来，认真严肃地强调道：“我没害怕。”
莱尔维亚轻轻挑起一边眉头。
“好，没害怕。”他从善如流道，“那为什么不去睡觉？”
阿贾克斯刚刚酝酿出来一点冲天的气势，立刻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冲散了。他磕巴了一下，感觉温度顺着脖子一路攀升到脸上，耳尖也有点热。
……肯定是被毛毯捂太久了。
他其实是想过来看看莱尔维亚的伤，顺便道歉。
他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没他想的那么反派，对他很好、甚至有点儿可怜。他也反应过来，因为自己的愿望让别人受到伤害，不是什么好事情。
阿贾克斯是个爽快的孩子，有事直上、有话直说，因此即使此刻感到羞赧，他仍然坦诚道：“我想来向你道歉。”
“擅自逃跑是我不对……还害得你受伤。”他抿唇道，“我以为你不会让我走，我就自己走了。”
莱尔维亚默默地想：不，你以为的是对的。
但他没有出声，听面前的孩子继续说道：“我离开家已经很久了，必须得回去一趟才行。”
莱尔维亚问道：“离开家？”
果然是和家人吵架，然后离家出走的吧。
他在心中思忖。
阿贾克斯点了点头：“嗯……在十一月三日。”
莱尔维亚回忆了今天的日期，感觉有些古怪。
今天是十一月十三日。真要算的话时间并不算很久，但也许这孩子是恋家型的，这样一想就不奇怪了。
“我原本打算，回家一趟，然后踏上旅行的。在家里呆着太无聊了。”他说话时无意识地捏着手指，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同人坦白这些。
“旅行？”
阿贾克斯看懂莱尔维亚的神情，头发炸了一下：“我很强的！！能横着走的那种！！”
竟然炸毛了。好玩……
莱尔维亚不动声色道：“我相信你。”
虽然这句话可信度存疑，但好歹也算得上是表态。阿贾克斯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打算继续说下去。
“我讨厌无聊的生活……也讨厌欠人人情。什么事情都要两清才好……”
这句话进了莱尔维亚的耳朵，将他这几日的苦恼一扫而空。
人情买卖绑绳套餐！
系统瞥他一眼，唾弃道：“卑鄙的大人。”
黑发少年左耳进右耳出，眉毛都没动一下。
阿贾克斯看不见系统，自然也听不见系统说话，因此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他不喜欢欠着谁，而他与莱尔维亚之间远远没有两清。之前他打算先离开，日后再回来补这个人情，但今夜发生了那个意外、又听了叶琳的故事，他忽然感觉有点儿迈不开脚。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纠结那个称呼了——莱尔维亚愿意怎样看待他都行，而要做什么是他的事。
“之前你说愿意将我的家人接过来，父亲应该不会同意的。我本来是打算回家报个平安就走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阿贾克斯抬起深蓝的眼睛，神色十分认真道，“等我回家一趟，就来当你的保镖，但是先说好，是有时限的！”
——具体时限他还没想好，总之得先提出来。
这串话出乎意料，莱尔维亚脸上浮起一丝愕然。
“保镖？”
他轻轻复述了一遍，语气有些不可思议。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阿贾克斯扬起下巴，对面前人类的不识货感到非常痛心。“我很强，而且会变得更强！你看啊，富家的老爷什么的不是经常会遭到刺杀什么的吗……雇我，很划算的！”
他坐在床上抬着下巴，用一双很有傲气的眼睛俯视着莱尔维亚。
这样的俯视不会让莱尔维亚感到任何不快，只让他心头有些奇异的瘙痒。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家里的猫爪子被按住时挣脱主人的手，将自己的爪子反按上去时的感觉。
黑发少年双眼微微一弯，露出一个笑容。阿贾克斯头一次见他笑，一时间又有些脸红。
他意识到自己话语和选择让对方感到开心，正向的情绪反馈让单纯直爽的孩子整颗心像泡在温水里一样，不自觉也笑了起来。
“就、就这么说好了！”他道。
“说好了。”莱尔维亚点头应允。
任务目标答应愿意留在他身边，是一个良好的开始。但不知为何，在任务之外，似乎也有些开心。
“我会陪你回老家，不过要等到三天之后。”他一边思索着自己的情绪来源，一边伸手拍了拍小孩的头。“可以等吗？”
阿贾克斯乖乖地点了点头。
再好不过了。
为什么要三天之后？
答曰：在宅子里封了一周，他推掉的外出会面已经快把他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