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玩笑
“试试看, ‘莱——尔’。”
这句轻轻的话落在耳边，尾端甚至带着些许气音，在达达利亚听来, 却仿佛惊雷炸响。他被少年卷着尘埃的深绿眼瞳锁定着, 脑海乱糟糟的, 很快不受控制地沉溺在那片轻而薄的海洋里。
“什……么？”他呆呆地问道。
喜悦混杂着意外, 还有很多很多的、越界的惊慌，它们搅成一团，在乱麻一般的思维中横冲直撞，将原本就有些呆滞的大脑卡得几乎宕机了。
可莱尔维亚不是好心的达达利亚, 装作没听见时没法得到再一次重复。
少年用屈起的手臂垫着头，侧卧着看他，黑色的短发懒懒散散地垂在眉眼间。
“你听见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可恶的游刃有余。
本能接管了达达利亚的身体, 他伸手捂住红得滴血的脸颊, 试图向被子里缩——没能得逞, 对方伸出一只手，指尖勾住他的后领, 又将他提了出来。
然后, 那张可恶的漂亮面孔凑近了些。
少年露出一点货真价实似的困惑, 眼底却隐蔽地浸着几分笑意。
“你脸红什么, 达尔？”
对方的呼吸近在咫尺, 达达利亚有点崩溃地发现, 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我没有——”
他干巴巴地开口辩驳道, 一边羞耻地将自己惊慌的视线挪开。可刚刚移开一小会儿，他又发觉自己这样的行为很心虚, 于是鼓起勇气转了回去。
刚看清少年的脸, 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莱尔维亚在笑, 又是那种吹开冰雪一般的温和笑容。
即使不是第一次见，达达利亚也依然觉得，这个笑容有别样的魔力，能够攫取他肺部的空气、能压抑他的呼吸，能让他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唯留他的笑容。
“脸皮太薄。”
莱尔维亚点评道，语气里带着并不刻意的、达达利亚很喜欢的亲昵。
这一语迅速敲醒橙发孩子的迷茫。他迅速睁大了眼睛，顿悟了自己总是在莱尔维亚面前表现得手忙脚乱的原因——脸皮薄！
可明明他面对其他人时，一点也不会有这种表现，甚至称得上是冷静，怎么一到莱尔维亚这里就全部破功了……
不行，不能这样。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下决心。
一直被拿捏怎么像话！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也要让莱尔维亚在他面前慌里慌张、手忙脚乱！
话说，莱尔维亚先生真的会手忙脚乱吗……
达达利亚盯着少年的面容，思维短暂地跑偏了。
从认识他到现在，完全没见过。……完全想象不出来。
但是！不见过不意味着不可能！想想吧达达利亚！那个莱尔维亚脸红的样子！
在这一刻，人类的想象力得到了极限的拉伸，心怀壮志的达达利亚仿佛看见了莱尔维亚用骨节分明的手掌捂着半张通红的脸、却又要努力绷住冷淡表情，为此不得不移开目光的样子。
那副并不可能发生的图景让达达利亚心里窜起万丈雄心壮志。
区区一个名字——他气势汹汹地冲出莱尔维亚游刃有余的包围圈，迎着对方的目光异常勇敢地张口——
他发出了一个微弱的气音。
他被现实的针轻轻一戳，气放了，瘪了。
他羞愤欲死地将头埋进被子里。
出师未捷身先死。
达达利亚想。
这下莱尔维亚没再捞他。小孩缩成一团，听见对方浸着雪气一般的悦耳声线隔着被子滑过耳廓：“我记得，达尔有个哥哥？”
这个问题触动了一些记忆。
明明不是多久的事情，但现在回忆起自己的家人时，竟然有一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莱尔维亚身边的生活算不上平静，对方也一直有意识地找事情给他做。他配合莱尔维亚的行为，以此淡化心中的悲伤——然而记忆虽然尘封，但它始终存在。
无论何时何地，回想起它们时，仍然有深刻的情绪盈满胸口，噬骨啄心。
达达利亚攥着被子边，探出一双幽深却柔软的蓝眼睛。
“……嗯。”他小声回复道，“还有个姐姐。莱尔维亚先生还记得？”
明明他只提过那么一次，还是在回家以前。
“记得。”莱尔维亚道，他的声线平和沉静，不知不觉抚平了孩子有些波动的心情。“你在家的时候，怎么称呼他们？”
达达利亚眨了一下眼睛。
“很普通。”他道，“叫哥哥安德烈，叫姐姐加林娜。”
“安德烈，加林娜。”少年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些名字滚过他的舌尖，吐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十分悦耳。
莱尔维亚肯定道：“很好听的名字。”
达达利亚感到有些快乐。
他弯起眼睛，眉头舒展成一个活泼喜人的弧度：“莱尔维亚先生也是。名字很好听！”
莱尔维亚·希里亚尔特，一个纯正的枫丹名字，其中氤氲着枫丹如水一般的沉静优雅。
“是吗？”莱尔维亚问道。
达达利亚突然有了一种自己又要被套路的感觉。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感觉，虽然它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失灵——他笃定热情、又有点谨慎地回道：“是的！”
得到人的肯定，原本是让人开心的事情。但达达利亚没想到，他说出这句话以后，对方眼里的笑意浅淡几分，微不可察的失落蔓延上来。
“可你不喜欢。”莱尔维亚轻声道。
一见他这个表情，达达利亚什么都忘了，脑海里只剩下惊慌。他慌里慌张地伸手抓住莱尔维亚的袖子，语气急切地辩解道：“不、不是的！我很喜欢！”
少年道：“可你不叫。”
单看表情，他真情实意地在为这件事感到失落，且悲伤十分有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可系统明白他心中的算盘，痛心疾首地斥道：“诡计多端！”
莱尔维亚充耳不闻。
他注视着达达利亚近在眼前的面孔，声线带着蛊惑人心的韵律：“你不喜欢我对刻晴说的话吗？”
“‘我们是兄弟’。”
达达利亚呆住了。
他被敌人的大招定在原地、被蒙蔽视野、缴下武器，赤手空拳，再也无法应付更多的攻势。
“……不是的……”他茫然地道，手足无措地抓住莱尔维亚的袖角，将额头轻轻贴了上去，“我只是……我只是很高兴，又很不好意思……”
他坦荡地承认自己藏于心底的小小心情，橙色短发掩着的耳朵变成了漂亮的粉红色。
旁边的少年没有出声，匀净平稳的呼吸表示他有认真在听。
“莱尔维亚先生愿意将我当作家人，我很高兴。”他生涩地陈述自我，强作平稳的声线散在空气中，又被少年温柔地拢回心底，“之前……之前刻晴小姐说，我对你的称呼太生疏了……”
“……听她这么说，我也觉得有点儿。但是莱尔维亚先生的家人会喜欢我吗？会愿意承认我吗？虽然莱尔维亚先生不觉得我麻烦，可是我……我也想保护你，为此愿意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
达达利亚想要成长、想要保护他这件事，已经同莱尔维亚说过很多次。他多少能猜到小孩的一点小心思，而他能做的，只有放开手让他成长、做他危险之中的最后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
因此当小孩开始想诸如愧疚、内疚之类的麻烦事时，要做的就是将他的注意力挪开。
莱尔维亚勾起一个戏谑的笑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了捏小孩的脸颊。
他亲昵地开着惊天动地的小玩笑：“成为家人还要要获得他们的承认，你当是在结婚吗？”
什——
达达利亚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吗？”莱尔维亚的语气稀疏平常，“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知道，在大人的世界里，最需要获得父母认可的，就是伴侣的身份。”
他原意只是想逗一逗小孩，让他把注意力挪开，却没想到自己的话像一枚炸雷，将孩子尚且懵懂的心轰出一个影响悠长的豁口。
伴侣。
成为伴侣的前提是结婚，结婚的前提是相爱。
相爱……
像老头子和妈妈一样吗……？
他年纪不大，唯一能联想到的爱情就是父母。且他运气不错，出生的家庭很和谐，父母的爱情为他留下了相当美好的印象。
可这个印象一旦套上自己和莱尔维亚的壳子，就猛地变了味儿——
自己和莱尔维亚先生……
！！！
达达利亚猛地翻身坐起来，眼神震惊地盯着面前的被子，仔细看瞳仁甚至都在轻轻颤抖。
老实说，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就连喜欢这种情绪，在出生到现在的时间里都与他完全绝缘。同时，在看见莱尔维亚因他坐起来的猛烈动作而变得惊愕的神情时，达达利亚也立刻明白过来，对方在开玩笑。
微量的失落、微量的茫然、巨量的惊慌无措混成肥料，暴雨一般倾倒在达达利亚心中懵懂的土壤上。有什么东西提早开始生长了——他不知道，此刻他只是面红耳赤，想要立刻从这个总是能轻易引动自己情绪的人身边逃开。
莱尔维亚：“……”
他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擅自掀开被子坐起来道：“我开玩笑——”的。
话说到一半，就见达达利亚飞一般地窜出去，速度快得甚至能在他身后看到几道残影。
“……”
莱尔维亚被留在原地，心中浮现了真心实意的困惑。
“他跑什么？”
身边光点汇聚成一个小小的白团子，系统看了看因达达利亚的力气吱呀颤抖的木门，默然片刻，出声吐槽道：“这个世界的孩子，真早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