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拉扯
他的态度阴森又咄咄逼人, 莱尔维亚的视野被整片不详而刺目的红色蒙住，脑海中升起被野兽森冷的目光锁住一般的战栗感。像是野兽的利齿近在眼前，对方随便一口吐息就能要了自己的命——这是根本职阶上的压制, 毫无挣脱的办法。
在重压之下, 莱尔维亚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不是很会读取记忆吗？”他道，“来吧, 自己去找答案。”
面前的巡查者骤然一顿。
“你胆子很大, 莱尔维亚。”他冷冷道, “就算你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花招, 这么确定能瞒得住我吗？”
“真有趣。”莱尔维亚道, “根本不知道的事, 要怎么给你答案？”
听见这句话，巡查者周身一直以来算得上是胸有成竹的轻松气氛立刻僵住了。他操控着的系统的身体发出一道刺目的红光，光线没入莱尔维亚的大脑，带来锥心刺骨的剧痛、与被人从内到外窥视的恶寒之感。
莱尔维亚踉跄着后退一步，弯下脊背，脸色煞白地扶上廊柱。
疼痛来得快去的也快, 对于巡查者来说，扫描解析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读取完了莱尔维亚为数不多的、所有的记忆，慢慢地飘到黑发青年面前, 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苍白的面容。
“记忆竟然破损成了这个样子……”他慢条斯理地道, “考虑到这都是为了管理局的宏愿, 这种狼狈反而值得嘉奖。”
面前这个人, 是管理局很好用的棋子。值得一提的是，就算已经到了最后一个世界, 巡查者仍然没有从青年脑子里读出任何违逆背叛的念头。
他似乎对这些事情很无所谓——关于自己这么多年所做事情的意义也好、自己的立场也好, 都无法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怪不得。怪不得上头说莱尔维亚是不会背叛的。
根本没有在乎的东西, 又哪有背叛的动机？
等到脑海中残留的尖锐的疼痛慢慢缓解为钝痛后，莱尔维亚站直身体，毫不留情地刺回去一句：“不需要。你更辛苦不是吗？为了管理局，将自己的削成无数个个体。不去向上头讨要点赏赐吗？”
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戳了痛处，巡查者的心情很快恶劣下来。
“要是不需要那条舌头，就自己割掉。”
莱尔维亚向后一靠，以此支撑住因为源源不断的钝痛有些昏沉的头脑。听见巡查者的话，他掀了掀眼皮，不咸不淡地道：“有时间挂心我的舌头，不如去担心一下，还有多少人会知道管理局的小秘密？”
巡查者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管理局打着良善的旗号，从各个世界四处搜罗可用的人才，有相当一部分为正义而战的疯子，其中不乏信念偏激、难以把控的家伙。
执行者是管理局的基石，绝对不能坍塌。
“做好准备吧，莱尔维亚。”他用一种夹杂着焦躁与阴狠的语气道，“你和这个世界的缘分要到头了。”
莱尔维亚的动作微微一顿。
“你要毁了这个世界？”
光团的颜色逐渐转为深红，悬浮在夜色中，像是深渊之底最恶的眼睛。
“我只是在执行正常流程。”巡查者冷声道，“你应当后悔，自己将手伸向了自己不该碰的地方。”
莱尔维亚沉默地注视着他。
随着话音落下，巡查者的身体四周开始延展出僵硬的光线。它们拥有奇特的颜色，在更多时候作为一种概念存在；与此同时，莱尔维亚的脑海之中，机械而冰冷的倒数声开始回响。
【检测到编号3027巡查者的特殊指令。】
【任务内容：从速死debuff手底下挽救生命，让任务目标：达达利亚成功活到十五岁——未完成，本次任务即将结束。】
【结束计时：十。】
【九。】
【八。】
……
璃月港冬夜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顺着衣料的缝隙，一刻不停地贴紧皮肤。这风里有人的烟火气，打着卷掠过廊下，即使温度寒冷，力道也十分温柔。
这大约是莱尔维亚来到提瓦特这么久，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风；或许他曾真切感受过，但在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世界比起真实存在，更像是一个任务、一串数据。
在这缕风吹来的数步之遥，达达利亚正在安睡。他是这个世界的世界之子，背负着世界的气运与哀思，是最为关键的支柱。
他奉命前来挽救他，为此付出了数之不尽的努力。
【六。】
‘莱尔维亚先生！’
在林中庄园，他向自己请求说想加一份餐后甜品时，会用漂亮的、澄澈的蓝眼睛盯着自己，其中隐含哀求与狡黠。
……
【五。】
后来他长大了一些，会悄悄生出一些隐含占有欲的小算盘，会想要用一枚耳饰将自己与他绑在一起，叫他人不可接近。
或许还有更多的一些东西。从蒙德吹至至冬的风、在世界的角落偶遇的枫丹人；坚韧安稳的磐岩、灵巧良善的智慧主，雷厉风行的少女，总是操心来去的千岩军士。
在另外一些平行世界，他们一样存活着，过着相似却又不同的生活。
【四。】
也不是第一次了，莱尔维亚。
这些本就是应当被毁灭的世界，自己救与不救，都没有任何意义。就算完成了任务，自己也是要离开的。
【三。】
机械的电子音在青年脑海中落定，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尖锐地敲击着莱尔维亚的心。
他冷漠地抬起头，视线不经意在走廊下的阴翳里瞥见一个影子。莱尔维亚看见那一小片身影上橙色的头发，看见他异常熟悉的侧脸。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拐角，像是一片虚无的幻觉。
但莱尔维亚的瞳孔轻轻缩紧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影子，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伸手掐住了悬浮在空中的红色光球。
“停下。”
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冷冰冰的字。
【二。】
回应他的，是机械的倒数声。
这声响掉进莱尔维亚的心里，砸起一丝微弱的火星。这火星很快被风扩大了，有了燎原之势，顺着通路向青年的四肢百骸蔓延，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将要燃尽自我一般的愤怒。
莱尔维亚怒不可遏地出声喝止：“我让你停下！”
他掐着光球的手，手背上鼓起了狰狞可怖的青筋。只是看着就能明白主人用了多么恐怖的力气，但系统没有知觉，这对巡查者不造成任何威胁。
可在最后一秒，巡查者诡异地犹豫了。
他被莱尔维亚的视线锁住，心中升起了异常不妙的预感，像是后颈贴上了冰冷的刀片，锋刃贴着皮肤剐蹭，那种感觉让他头皮发麻。
系统的倒数声卡顿一瞬，最后的倒数被替换掉了。
【检测到编号3027巡查者的特殊指令。】
【指令更改，任务截断进度清除。】
自己被小小的执行者喝止了行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巡查者的心中漫起了翻江倒海一般的不愉快。
“哦——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咬牙切齿地讥讽道，“洗耳恭听。”
莱尔维亚面布寒霜，将自己死死掐住的光球抓到面前。巡查者贴近那双瞳孔紧缩的深绿眼睛，从中窥见一片毫无生机的荒原，其下蛰伏着密密麻麻的癫狂与恶意。
那是站在管理局最前端、亲自与命运搏斗的执行者特有的眼神，是蜗居后方的巡查者绝不会拥有的觉悟。
与疯得不轻的表情不同，莱尔维亚的声音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柔，耳语一般落在空气里：“现在，立刻，滚出去。”
“要对这个世界动手脚，最好请示请示你的上级。”他慢声细语道，“你知道的，我很有用。现在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只会更加有用。”
“知道我为什么有用吗？”
寒气如有实质地漫上来，让巡查者没有知觉的身体骤然僵住。
有用……
对……还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得知那条信息的……既然有不畏惧扫描的隐匿办法，难保他没有传递出去的途径。
这是绝对不能够传递出去的。
况且让莱尔维亚抓住空隙本就是他的失职，如果他真有背着系统传递讯息的途径，那么后果——
如果巡查者是人，那么他现在已经面无人色了。翻天覆地一般的恐惧蔓延上来，如泥水漫过头顶，窒息感如影随形，他的思维能力也一并被恐惧感剥夺，周身红光迅速减弱，变得极其浅淡而无害。
“看来你愚蠢的脑子已经帮你想明白了。”
莱尔维亚冷冷道。
“我明、我明白了——”巡查者用狼狈又尖锐的音调道，“我明白了！”
他的语速变得非常快，因为推测出莱尔维亚的意图，声音中带上了无法遮掩的恐惧。
“我知道、我知道你对管理局没有违逆之意，从进入管理局至今你一直在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是管理局好、不、优秀的员工——”他急切而恐慌道，“今天的事情是我唐突，我明白你对管理局的衷心，我为之前质疑你的行为道歉！”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我会将检测到你异常行为的记录删除掉，并且绝对不会对上级报告，你安稳地完成你的工作。我知道，你一定很累了，这是最后一个世界了，不是吗？只要成功完成这次任务，你就能够解脱了——”
解脱。
就连管理局最忠诚的狗，用的竟然也是这么一个词语。
莱尔维亚垂下眼睛，心里不可抑制地泛起嘲弄与疲倦。
他踩在这些习以为常的情绪上，淡淡道：“好啊。”
巡查者心中刚刚泛起一丝喜意，就立刻被他的下一句话打回原型。
黑发青年抓着他，深绿的眼瞳之中淬着厚重的冰凌：“放开权限，我亲自来删。”
简直是奇耻大辱。
巡查者心中的怒火剧烈地翻涌，却立刻被渎职可能带来的后果压平了。他咬牙切齿地将自己的自尊压下，对着平常自己可以随意支使的执行者放开权限，直到他将方才的记录尽数销毁干净。
“已经删完了。”他压抑着怒气与恐惧，尽量保持着圆滑礼貌的语调，“希望你能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不会再来干涉你的行动，你——”
莱尔维亚眼皮都没抬一下。
“滚出去。”
他说。
*
巡查者的意识从系统身体里撤走以后，白色的光球在空气中闪烁两下，化作光点消散了。
在被挤占意识的时候，系统仍然能得知外界的情况，莱尔维亚与巡查者的对峙它看得一清二楚，因此此时在莱尔维亚的脑海中拉高分贝惊恐地咆哮：“莱尔维亚！！”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和管理局作对！他要销毁世界就让他销毁，反正你任务结束以后一样会离开——是，你这次计谋成功了——”
“嗯，成功了。”
莱尔维亚道。
他成功了，这个世界不会被毁掉，结果就这么简单。
系统被他一噎，感觉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它完整接受过管理局将人转化为系统的全过程，对于管理局的恐惧根深蒂固，此时脑海中七上八下，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它憋了半天，还是出声问道：“你真的知道传递讯息的方法吗？”
莱尔维亚向后靠上廊柱，缓缓地滑坐下去。
“不知道。”他有些疲倦地回答，“我诈他的。”
听见他的声音，系统的心中漫上无可抑止的心酸。它稍稍冷静了些，重新凝聚起身体，落到青年的肩膀上，一言不发地陪伴他。
系统明白，对于莱尔维亚来说，任务世界反倒像是一片净土。
管理局并不是什么讨喜的地方，每次和那边相关的东西接触，都会让他产生一种被从梦境拽回现实的恐怖落差感，更别提这次咄咄逼人的巡查者……
黑发青年阖眼靠着柱子，微微仰起头，将因为应激情绪而激起的剧烈心跳慢慢压正。这一过程持续了很久，直到身体平和下来，头脑仍然昏昏沉沉。
想够了令人厌烦的事情，莱尔维亚打算想点令人开心的。
比如刚刚走廊下那个影子。
达达利亚看见自己半夜一个人站在走廊上，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又或者，那其实不是真正的达达利亚，只是自己的幻觉，毕竟达达利亚要是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一定会上来询问的。
为什么会看见幻觉呢……
莱尔维亚昏昏沉沉地想。
他的状态不太好，因此没有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也没有察觉到陡然从他肩上飞离的系统。
系统早早看见了刚刚转醒出来查看情况的达达利亚，急切地向他那边飘；少年看不见他，眼里全都是靠坐着廊柱的莱尔维亚。
他快步走到近前，皱着眉头，神情担忧地蹲了下去。
“莱尔……？”他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黑发青年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时候，神色有些怔愣。
不要问，不要问。系统说。
你抱抱他。
达达利亚虽然听不见，但却意外地和它思想同步。他想了想，对着莱尔维亚张开手臂，凑上前去，给了他一个带着被子余温的拥抱。
像是一粒火种，在寒霜遍布的雪原之中，为疲倦的旅人渡去源源不断的热度。
这点温度唤醒了莱尔维亚，他有些生涩地伸出手，将对方小小的身躯揽进怀里。
“我没事……”他将颤抖的尾音很好地掩饰掉，将头埋进达达利亚的肩膀，用安稳的声线重复了一遍：“我没事。”